白萍說,我兒子都上幼兒園了,我卻不敢去看他。
我問她為什么?
她說,我生下了他卻沒有養(yǎng)育他。
“那他爸爸呢?”我追問道。
“他沒有了親媽,卻早也沒有了親爸”
“那他爸爸不在了嗎?”
“我不敢看他是希望他有一個完整的家”。
她答非所問...
一
白萍是我的一個病人,乳腺癌切除術后的放療病人,有一天她突然給我講這些,并不是希望我去同情她,而是那天下班,她看到了我和女兒開心的嬉戲玩耍。
白萍說:
那年我28歲,汶川大地震不久,我生下我們的兒子,本來以為這是幸福的開始,然后可以像你一樣陪著女兒幸福的成長。
生下兒子的那段時光,我和兒子,還有他爸爸,是我這輩子最值得記憶的幸福時刻;可是時光會流走的,世事在變人心也會變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明顯感覺出來她背后應該有一個故事,但是她在猶豫......
我沒有接著問,因為這樣的病人太多了,她不愿意說我也沒必要追問。
許久,她慢慢的說:
家里老人們都說,是母乳喂養(yǎng)時聚奶的原因,我當時也就疏忽放松了警惕。
后來感覺明顯疼痛了,我才決定去醫(yī)院做檢查。
那天,在醫(yī)院照了一個鉬靶片,結果出來之前,醫(yī)生把他爸爸單獨叫進了辦公室,好久才出來。
后來我問他怎么樣?
他默不做聲,回家好久才跟我商量要去省城大醫(yī)院再做檢查。
我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看著兒子我只有祈禱上天保佑我平安幸運。
去省城的早上,兒子哭得厲害,有種生死離別的鬧騰,我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省城醫(yī)生看了之前的檢查結果,建議我住院等待病理穿刺檢查。
三天后,結果出來了:右側乳腺浸潤性小葉癌。
說到這里,白萍看起來很淡定,心中似乎極其的平靜,因為她說噩夢就從那里開始了...
二
白萍說:
我陷入了極大的
恐懼之中,我還沒看到兒子會站、會走、會去幼兒園、跟我說再見和晚安;那時我真的希望時間能走的快一些,兒子快點長大一些。
按照醫(yī)生的治療方案,我很快做了右側乳腺根治性切除術,醫(yī)囑交代接下來的將是一系列的放化療和對癥治療。
手術后回家休養(yǎng)的那幾天,我逐漸的發(fā)現,他爸爸對我越來越冷淡,我也明白我的病是個吸錢的無底洞,對于一個城郊結合部的鄉(xiāng)鎮(zhèn)家庭來說,想想以后肯定有點難以負擔,我憂傷起來,我抱著兒子,想想自己,看看家庭,內心愈發(fā)的痛苦起來。
終于有一天,我跟他吵了起來,原來他不希望我去化療,不希望我去服用那些靶向
藥物,因為這些都是金錢,即使醫(yī)保報銷也不會省下很多;起初我并不在意什么,因為我的內心已經做好了,等待那一天來臨。
有天,他爸爸跟我談到兒子時說,兒子將來會不會跟我一樣患上癌癥,我當時很是詫異,難道你這是在詛咒兒子嗎?
他說我母乳喂養(yǎng)了兒子好幾月,我可能已經把癌細胞喂給了兒子;
多么奇葩的理由,我無比的憤怒,去找公婆說情,后來發(fā)現他們是站在一個隊伍里的,奇葩的理由還是一起商量出來的。
終于,在某次激烈的爭吵之后,我?guī)е鴥鹤与x家出走了。
為了兒子,我需要更加堅強,2009年底我跟他離了婚,但我還是希望把孩子留給對方;我反復多次跟他們解釋:醫(yī)生說過小孩子不會有問題的,不要擔心;可是他們還是不太樂意接受兒子的留下。
后來才知道因為他要再結婚,所以擔心女方嫌棄他有孩子,我的心底絕望至極,最后作為補償我獲得了8萬元錢帶著兒子凈身出戶。
為了更好的治療,我把兒子托付給親戚朋友,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去了某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做了四個周期的化療,之后由于費用的問題我還是回到本地醫(yī)院繼續(xù)治療。
長時間的化療和反應,我與之前的容貌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兒子對我也逐漸陌生起來,突然有天我開始考慮我和兒子今后的生活和打算,突然發(fā)現我的那一天總會來臨,我的那一天總要離別兒子。
那兒子怎么辦?那今后他的人生怎么辦?我痛苦地想了好久,痛定思痛我決定把兒子送人,畢竟當時他還不滿兩歲記憶的內容不多,他應該需要重新的生活,我也希望他重新的生活,因為我要對他的人生負責。
2010年底,我在朋友的介紹下決定送走兒子,當時我的想法是只要人家對兒子好,我若想他,讓我能看他一眼就可以,我什么條件都不要求;能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人對我來說恩情已是無以回報的。
送走他的前夜,兒子竟然不哭也不鬧,我給他買了幾件新衣服,打扮的像個待嫁的新娘一樣,他安靜的睡著,而我抱著他整整哭了一夜。
后來,那個家庭了解到我的情況之后也挺感動,為了我能安心順利的治病,他們硬生生的給我塞了兩萬塊錢,也委婉的提出了一個附加條件:以后不要來看兒子,因為他越來越大,記憶力也就越來越強。
我萬分的痛苦和不舍,畢竟人家也對以后的成長好;最后還是看在我可憐的份上,我們都妥協(xié)了:如果想兒子,你可以遠遠的看一眼,不能說話,不能撫抱。
對此我感動的淚如雨下……
半年后,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為了防止癌細胞的復發(fā)轉移,我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切除了雙側卵巢;我的目標很明確,只要能多活一天,就能多看兒子一眼。
兒子不鬧了,兒子長胖了,兒子終于要去幼兒園了,我每每聽到這些心里都是無比的喜悅;他終于融入了新家,終于可以開始新的生活,終于可以讓我這個患病的媽放得下身后的牽掛。
三
有一天我又想他了,于是我決定去看他,我趴在幼兒園門外,看著那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我是多么的想抱他,跟他說說話,問問他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還有就是多想再聽他喊我一聲媽。
我的想象游出了神,直到發(fā)現他遠遠的盯著我看,我才吃驚的明白他應該憑著模糊的記憶想起了我,想起了他的媽媽。
我們對視了大約1分鐘,我們彼此最熟悉又最遙遠的親人,直到老師喊到他新的名字,他才不舍的離去,在他回過頭戀戀不舍的看我最后一眼的瞬間,我的心都崩潰了。
晚上朋友帶來消息,老師告訴了家長,有個陌生女人趴在幼兒園外看著孩子出神了好久,還留下了禮物,他們看起來又很熟悉,問她是誰她又不說。
家長沒有說其他的話,只是讓朋友帶話給我,以后再看孩子盡量不要讓他看到我,畢竟越來越大,記憶力越來越好了。
四
白萍自言自語的說了好久,我也認認真真的聽了好久;
終于明白她剛開始說的,我兒子都上幼兒園了,我卻不敢去看他;然而這一切都源于她患癌背后的故事。
她手術之后恢復得挺好,然后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在某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又做了4個周期的化療,為了防止復發(fā)又在醫(yī)生的指導下,做了雙側卵巢切除術,堅持服用靶向藥物,可是好景不長,在2011年底她還是出現了
腰椎轉移,來到我們科做放療定位的時候,才發(fā)現一個31歲的年輕女人,在卵巢切除之后皮膚松弛的猶如一個老太太,沒有一點年輕女性皮膚的光澤和潤滑;她說只要能多活一天,就能多看兒子一次,這些都無所謂了。
其實她說的看兒子,大多數時候是她偷偷地看兒子的照片。
主治醫(yī)生能理解,我能理解她,我們科室能理解她,醫(yī)院也能理解她,盡量給她減免醫(yī)療費用,可這又能怎么樣呢?
2012年她全身出現了多發(fā)轉移,放療是她治療的主要手段,照射腰椎、照射骶髂關節(jié)、照射
恥骨、照射頸胸椎、照射全腦;這些我都參與了進來;除了盡心盡責外,作為醫(yī)務工作者我還能做什么呢?
畢竟,有些疾病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即使病人砍殺我們也都無濟于事;
誰不想讓病人妙手回春?
誰不想讓病人藥到病除?
誰不想讓病人健康長壽?
誰不想讓像白萍這樣的病人母子能團圓?
五
白萍在做第二次放療的時候,遇見了剛參加工作不久的長峰,長峰29歲,著名大學研究生畢業(yè)生,未婚,剛剛參加工作半年,因為陣發(fā)性頭暈、頭痛去醫(yī)院做了一個腦部核磁,診斷懷疑為腦干腫瘤占位,后在權威專家那兒得到了證實。
作為高級知識分子,他知道這種病兇多吉少,家里又擔負不起大城市高額的醫(yī)療費用,最終還是決定回家治療。
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本來盼望著兒子大學畢業(yè),工作以后成家立業(yè),卻等來了這個消息。
長峰說,我不為別的,十幾歲就常年在外地讀書學習,這次我希望多活一天;
因為我多活一天就能多陪一天父母,足矣。
放療的緣故他們熟識了,相同的年齡段,相似的遭遇,以及他們共同活下去的信念:一個為兒子多一天,一個為父母多活一天。
所以,我經常見到他們并肩坐在樓道頂上看夕陽,講人生經歷,講世事變遷,講人情世故,講自己身后百年……
他們大多時候是相互鼓勵和說笑,可是有一天我看見了他們抱在一起痛哭……
六
2013年春節(jié)過后,我和家人第一次去超市購物,遠遠的看見白萍坐在超市門前的長椅上,神情黯然的看著來往的人流,迷茫的眼神藏著絕望。
她看見了我,努力的擠出微笑,可眼神中卻藏不住濃濃的憂傷...
一個月以后,聽說她拎東西胳膊骨折了,因為病理性骨轉移導致的肱骨骨折。
兩個月以后,在醫(yī)院走廊里看見她柱著雙拐,因為病理性骨轉移又導致的股骨骨折。
三個月以后,
就是三個月以后的一個早上,她全身多發(fā)性轉移伴多臟器衰竭去世了。
陪護她的小侄女哽咽著跟她爸爸打電話說:爸爸,俺姑姑走了。
七
現在她的兒子,應該上小學二、三年級了,不知道他的記憶中是否還能隱隱約約的記得,記得那個曾經孕育他的那個人,是否還能記得那個曾經最牽掛他的那個媽。
歲月如流,不久我也離開了那個醫(yī)院,往事也早已煙消云散。
關于白萍的故事,我能知道的似乎也只有一半,還有一半,
天知,地知,她知,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