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發(fā)現(xiàn)我媽老了，不是因為皺紋，不是因為體態(tài)，而是她開始學著養(yǎng)生了。

　　很讓人詫異的。從前的我媽在我印象中，就是一陣風來來去去，腳底小高跟噔噔噔一路，辦事果敢，如假包換女強人。

　　作為老師，教育天賦過人，動輒加快語速甩人生大道理，雙目圓瞪，兩手叉腰，嚇你一個激靈。

　　所以我媽開始慢吞吞地研究蔬菜營養(yǎng)搭配表的時候，我就覺得，事情不對了。

　　從前她也在周末賴床，甚至隨性地一家人出門下館子，單純因為天氣好，不想在廚房嗆油煙。

　　現(xiàn)在我哪怕是出門吃一頓素凈的炒飯，她也會嘮叨，小館子用油用得多，食材也不新鮮，不好，吃一頓就對身體折損特別大。

　　所以我是很無奈的，每當在餐桌上她忙不迭給我夾性冷淡蔬菜，什么苦瓜啊青菜啊，還頭頭是道，苦瓜的養(yǎng)生作用一二三，青菜的養(yǎng)生作用一二三，我都好想嚎一句，這位女士，我是二十歲呀，生龍活虎得很，不是八十歲，一陣風都能吹出粉碎性骨折。

　　她老了，開始很注意身體了，開始很害怕?lián)]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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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理解能力和記憶力，似乎也大不如前了。

　　從前能對任何一個電視節(jié)目長篇大論批判的她，終于津津有味地嗑瓜子看起了婆媳爭執(zhí)，從前我有很多人生問題要找她討教，可如今我在飯桌上隨便扯了點傳播學的入門級理論，她就兩眼放光地看著我，說女兒你好厲害。

　　其實我心里覺得，我平庸得很，但好像每個媽媽的眼里，孩子都是耀眼的，都好獨特。

　　我遠在上海，活得緊鑼密鼓，偶爾在壓力大極的時候，會打電話回家說最近寫作事業(yè)很頭疼，她會趕緊心滿意足地安慰我說，你出過一本書，就已經(jīng)夠我驕傲很久了。

　　聽時我心里會想，出書算什么，我混得一點也不好呀，都還不及朋友圈里那些同齡人的腳趾頭，可是我也理解，在我媽那邊的世界，那個年過四十，節(jié)奏很悠長的世界里，「事業(yè)心」只縮成了小小的一個果殼，它可以隨腳踢走，它不重要。

　　一個感覺：我這樣的年紀，人生正處于加速擴張期，野心全投給攻城略地，還在往外張望更大的版圖?？晌覌尩氖澜?，正在急劇地縮小，小到早就沒了宏圖偉志，小到只以我作為太陽公轉(zhuǎn)。

　　她在那個小小的范圍里三菜一湯，人生的重心是，能堅持越來越健康的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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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印象很深刻的事，就是高考過后我媽想讓我報金融專業(yè)，派了她的老師專程來勸我，沒勸動。那位老師走之前對我媽說，你女兒太有主見了，就像當年的你。

　　是的，我媽也有過慷慨激昂的少女時代，在那個年代堅持要上大學，家里人怎么勸都不聽，還很硬氣地自己掙生活費。

　　我媽也有過野心膨脹的年紀，一個人跑到現(xiàn)在的城市工作，面試考了學校第一名，評很多的職稱，拿很多的獎，清晨奔波到深夜。

　　還挺像現(xiàn)在的我。

　　但「老去」，讓人斗志全無，生活變得圓潤柔軟，像一片落葉，像一隅黃昏。靜了，停了，沒那些風起云涌了。

　　每個媽媽都有過恣肆張揚的少女時代，可自從有了我們，在把一切都交付給家庭而心血耗盡后，愈發(fā)不安分的我們，想要掙脫小懷抱、奔往大天地的我們，成了她們生活的全部。

　　你還想乘風破浪會有時，她們只想給你臨行補補衣角了，這個一身拗勁的丫頭，不知什么時候再回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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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為什么媽媽們總是輕信一些朋友圈養(yǎng)生謠言，多夸張的都信，其實我覺得單純是因為，她們太在意身體了。

　　她們老了，耗不起了，人生的希望轉(zhuǎn)交給我們，她們操完該操的心，很快只想就此安穩(wěn)。

　　哪怕這一生不傳奇，無任何可圈可點之處，但好像有了我們，也算夠滿足。

　　我曾經(jīng)跟陳先生說過，我說我以后要當這樣的母親，就是一輩子都不丟棄自己的事業(yè)，孩子放養(yǎng)式教育，一輩子都要操心自己的身材和三圍，而不是在廚房里熏成蠟黃臉。

　　不然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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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先生說，慘嗎？也許等你真的到了那個年紀，想法就不同了。你急著打江山，這是現(xiàn)在你心里想的，可漫長的人生中，你總會遇見一些事，讓你想停下來。

　　現(xiàn)在我們還想飛很遠呢，世界這么大，還沒踮腳攀爬得足夠，人生中還有好多大事要做，甚至不想早早成家。

　　年少時誰不想策馬奔騰，而正是因為有了我們，媽媽們才心甘情愿，囿于廚房與愛。

　　所以我開始越來越諒解我媽的嘮叨，從前我是想頂嘴的，但現(xiàn)在，我只想無限地寬宥。

　　哪怕她朋友圈總是發(fā)讓人啼笑皆非的流言，哪怕她養(yǎng)生養(yǎng)到了覺得「口紅也有毒」的地步，哪怕她有時候會搞不懂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小問題，我都理解的。

　　她把虎虎生風的青春拿來滋養(yǎng)我，現(xiàn)在她疲憊了，記憶和理解力都退化，只想關心家人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