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日本岐阜縣，一個美麗的地方，他，面對一池湖水，如同天邊柔軟凈白的云朵，漂浮在森林深處，坐落于群山之中，他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作“冥想之森”

　　早起下著微微的雨，天光像透著一層窗戶紙，發(fā)著曖昧的光。陰天與雨幕，妙極，那張起伏如同波濤的屋頂，在微涼的空氣中更加潤澤與輕盈。仿佛要飄逝而去。這是我見到冥想之森時腦中一拂而過的想法。

　　九點(diǎn)半開館，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在館外參觀。

　　“館”，是殯儀館，在日本參觀的諸多建筑中，較為特殊的一個。因為在參觀之前，它就已經(jīng)被賦予了悲哀，沉痛的濃重色彩。我對主觀的情緒并不很在意，但這所建筑陳于眼前所表現(xiàn)出的寧靜與超然，令我很想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受一下，它的呼吸。

　　順著沿山上行的道路，我向前走去。寧靜，真的十分寧靜，道路的一側(cè)是山林，另一側(cè)則是冥想之森正對的荷塘，此刻水面清圓無數(shù)，靜觀良久，竟不覺究竟是清荷還是漣漪。唯耳聞雨聲或入水清脆，或落林窸窣，辨得分明。視聽竟如此隱約夢幻，是拜引人遐思的建筑，拜恰到好處的細(xì)雨，還是拜感動澎湃的內(nèi)心所賜？

　　一路無言，一路無解。

　　走至建筑物的后方，一片陵園。整齊，異常的整齊，干干凈凈的石碑，尺寸和樣式略有不同，但都打理的很干凈。在石碑前的平臺上，多多少少的碼放著些香爐和祭品。就像來日本以后，幾乎驚嚇到我的干凈，整潔和有序的程度一樣，這里存放著被收拾的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活人的思念。

　　每走一段距離就會有一個大柜臺（當(dāng)然是無人的），擺著水壺，木桶和澆水的木勺。“是給那些來掃墓的人用的。”我心里不禁想到那種畫面，一家人安靜的前來，認(rèn)真仔細(xì)的打好水，洗凈墓碑，擺放祭品，為逝去的人合掌祈禱，“我們在這邊生活的很好，請不要擔(dān)心我們，在那邊也一定要快樂哦！”心里一定想著這樣的話，然后收拾好打水的器具，歸還原處，安靜的離去。

　　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感受到強(qiáng)烈的震動，幾乎要落淚，卻最終干涸在眼睛里。

　　我的老家在農(nóng)村，村人下葬的地方是一片略顯凌亂凄涼的亂墳包，或破爛歪斜或精工細(xì)作的石碑，滿墳的野草，時時刻刻覬覦著墳地中土地而偷偷越界的莊稼。偶爾的哭喪之聲，稀少的人際，廢棄的景象。那是一片為人忌憚，為人疏遠(yuǎn)的土地，里面深深根植著被強(qiáng)硬賦予的死者生命終結(jié)的凄慘和活人無法觸及，無法梳理，無法追溯，無法言明的悲傷與恐懼。

　　那確實是一種恐懼。中國民間，素敬鬼神，此之敬者，來源于畏。而年復(fù)一年，我跪坐荒墳之間，心中之震動，從未震撼如此刻。

　　從陵園中復(fù)步行而出，穿過青草中的石階，下行至池塘，我再次回頭望了一眼陵園。它靜靜居于山坳，山間樹木繁茂，蔚然深秀，蓬勃有接天之勢，細(xì)雨之中，更顯濃郁。心中忽而想到；座山迎水，靈秀之地，乍看不意，細(xì)思而知其然。

　　行至石階盡頭，我站在那片飛升的屋檐之下，眺望著延伸的池塘，口鼻之中充斥著潮濕而鮮嫩的味道，那是一種嶄新而蓬勃的生命之息。在這殯儀館的屋檐下，若說感受到了什么。寧靜，超脫，飛升，歸化，甚至是肉體終結(jié)，返璞歸真，靈魂重返于孕育一切，包容一切的宇宙的那種玄妙，更甚有轉(zhuǎn)化與新生的欣慰。

　　那么，有悲傷嗎？也許是有的，一定是有的，人生于世，又有幾人堪于離愁，淡泊生死？縱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大仁不落于細(xì)謹(jǐn)，人心終是脆弱的，怎能不感傷于親友之殤？

　　只是在這寧靜夢幻，自在飛升的空間里，大家各自收拾起一番傷情，發(fā)乎情，止乎禮，將那心底的悲痛溶解于這安靜祥和，引人遐思的場所中，因而微不可查罷了。

　　作者拍攝

　　時間到了，我繞回了冥想之森的正門。

　　隨后的時間我在館內(nèi)長時間的漫游，雖說現(xiàn)在是參觀時間，沒有人和喪葬事宜，我盡可能在館內(nèi)尋找著平素人們在這里留下來的思緒。

　　在場館中央的一系列房間形成了一個盒子，它像孤島一般從地面上升起，墻面與地面之間圓弧形的處理非常富于有機(jī)生長的意向，其中所有的告別室，送骨室等都是統(tǒng)一的深色的墻壁，深色的天花板，燈光從天花板正中的燈箱和天花板與四面墻壁中間的縫隙中垂下，寧靜，嚴(yán)肅，莫名的使人心情低垂。

　　這十分不可思議，這一系列房間生長于地面，遠(yuǎn)離那飛揚(yáng)的屋頂，方方正正的，隔絕似的立于館的中央，其中莊嚴(yán)肅穆，氣氛低沉，而一旦走出那小房間，混凝土塑造的那曲線玄妙的屋頂，如同蘑菇的莖干一般柔和接入屋頂?shù)牧⒅?，和室?nèi)映射在屋頂上變幻莫測的黃色燈光，似乎使得適才沉重悲傷的心情突然被這奇藝輕盈的空間引向一個空靈玄幻，引人遐思的秘境。

　　仿佛生長的樹木一般高低錯落，融入頂蓋的立柱，輕盈自在，有欲飛之勢的屋頂，這一切似乎意味著什么，個人的生死悲切，瞬間被有關(guān)生命與死亡，人生與世界，光明與隱匿的哲思沖淡了。

　　而在此刻，大廳的盡頭有一組沙發(fā)椅，面向整片的玻璃墻面，正對著池塘。在日本的這些天，“坐而觀景”這種形式的空間真的是出現(xiàn)了一次又一次，在我心里這已然成為了日本古今建筑中一種強(qiáng)化到幾乎等同于“民族風(fēng)格”的存在。

　　首先在古建筑中，龍安寺中整個檐廊甚至是面對著枯山水的和室都有著暗示人去“靜坐觀景”的感覺，而在妹島母親兒時的住宅中，屋中最主要的和間面向的是連接成片的窗戶，我想在這座古宅有人居住的時候，這些窗戶在白天應(yīng)當(dāng)是打開的，不光是為了采光的需求，也是為了窗外如畫的風(fēng)景。

　　幾扇和紙糊窗打開，窗外綠樹掩映，枝葉攀附，蓬勃可愛，而于和室之人，想必欣然端坐，靜而觀景。在theFrontOsaka，難波公園，岐阜媒體中心和小笠原資料館等現(xiàn)代化建筑中更是頻頻出現(xiàn)。

　　面對精心營造的景色而布置的靜坐空間，最為夸張的是知新館，長長的一條高大的走廊，什么都沒有，只有靠墻一排座椅，對面即是一整墻的多孔金屬板，可以完全窺見外面的美景。這種“靜坐觀景”的空間如此頻繁，以至于我不得不將它與日本的文化聯(lián)系起來。

　　“靜坐”雖是各有所異，但“美景”卻都美麗耐看，引人入勝，看得出布景之人匠心獨(dú)具，因而在這里觀賞者可由“觀景”轉(zhuǎn)而“冥思”，“靜而冥思”，這是一種非常“日本”的文化，有些類似于他們的“禪意”。

　　言歸正傳，這面對池塘擺放的沙發(fā)，大致亦是供人“靜思”所用，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日本人眼中的“蓮”似乎是一種與“彼岸”“極樂凈土”相關(guān)的圣潔花卉，因此這一池的蓮花，也許寄托著他們對彼岸人的某種祝福，遐思和美好的想法。

　　我似乎能想到人們來到這座殯儀館的整個過程，人們懷著沉痛的心情來到殯儀館，在嚴(yán)肅低沉的告別室中沉淀，收拾自己的傷痛，來到“盒子”外面的大屋頂下，大家互相安慰，心情逐漸變得輕盈廣闊，然后他們面對池塘坐下，心情逐漸變得澄澈起來，幾乎有些蓬勃。“在那邊要快樂哦，我們也會加油的”這么想著，心情寧靜的走出去。

　　我不知道建筑師是不是這么想的，這條流線幾乎是心情上，靈魂上的一個過程。此外作為一個討厭的建筑學(xué)生，我?guī)缀醢盐夷苋サ牡胤饺济艘槐?，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品味的細(xì)節(jié)。整座建筑都有著一種“出世”的氣質(zhì)，所以他為了保持這個完整性，將一些世俗性的東西都“藏了”起來，例如衛(wèi)生間，自動販賣機(jī)和公用電話，讓我們以自動販賣機(jī)為例畫個平面圖。

　　作者手繪

　　另外建筑中所有的連接部件似乎都特意做的非常的順滑圓潤，導(dǎo)致整個建筑一點(diǎn)也“不扎人”，非常親和柔軟。非?？蓯鄣男〖?xì)節(jié)，很暖人。

　　作者拍攝

　　在離開冥想之森的路上，有個姑娘說，我們每個人都像冥想之森的一根柱子，乍看毫不相干，但一直向上卻是連接在一起的，姑娘說的很動情，我不禁也有所觸動。

　　世上人來人往，冷眼相待，我們實在有太多的不相干，不同的容貌，不同的個性，但再深入一層，至于“人之常情”，則大家都是相似的，那么再深入一層，再深入好幾層，會不會在某一層次上，我們是相同的呢。

　　質(zhì)子的電子軌道與龐大廣袤的宇宙中的行星軌道如此相似，人的靈魂中說不定也有著這樣一個深度，大家都是相同，并且和宇宙中，和科學(xué)家們所追求的“最終規(guī)律”一般，存在著相同的律動，那也許是我們要花費(fèi)一生去回歸的秘境吧。

　　這樣一座建筑，僅僅是一座建筑，竟然給大家?guī)砹巳绱硕嗟恼鸷撑c感動，以及人生的哲思，很難想象這些發(fā)乎內(nèi)心的活動竟然能被一個特殊的空間調(diào)動起來，也許建筑設(shè)計上升到某一高度之后，它的升華就與建筑師的文化修養(yǎng)和人文情懷息息相關(guān)。

　　這樣一座建筑，讓我看到了建筑師，或者說日本民族的生死觀。那是一種自我克制，情感秩序化的極限，收整自己的悲痛，節(jié)制的表現(xiàn)，不去打擾他人，也是一種廣闊大氣的對生死的看破與寄托，平和寧靜，超然飛升，平靜的送別逝者，并平靜的面對終將逝去的自己。這之中有著一種令我難以言表，卻切身體會到的淡泊廣闊的氣魄。這使我心中涌現(xiàn)出了對日本這個民族的敬意。

　　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參加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葬禮，也是至親之人的葬禮。奶奶是回民，下葬是根據(jù)當(dāng)?shù)卮迕竦膫鹘y(tǒng)，整個葬禮在我的印象之中充斥著數(shù)量驚人的親戚的哭喊之聲，阿訇慘淡的念經(jīng)禱誦，我頭戴白布，上前跪經(jīng)。天色陰暗，小院擁擠，幾十號臉孔淚水縱橫，我內(nèi)心麻木，雙眼干涸?；叵肫饋恚鞘且环N濃重到幾乎濃烈的悲傷之情，幾乎不堪承受。在日本之行一路上經(jīng)院長的“對比”點(diǎn)撥，中國一直居于反例，很抱歉我又加潑一勺冷水。

　　中國所留存下來的這種喪葬習(xí)俗，主要是一些民俗的，民間的習(xí)俗，眾所周知中國封建社會當(dāng)中文化的分層是非常嚴(yán)重的，而這種“民俗文化”僅僅是一個階層的產(chǎn)物，用它來指代中國的文化其實是沒有什么說服力的。

　　中國的文化是經(jīng)歷過浩劫的，現(xiàn)在有緩慢的回歸之勢，再加上全球化的大潮，“民俗文化”其實已經(jīng)有所淡化。我想談及的是那部分有所流失的文化，我想它應(yīng)當(dāng)比較接近中國文化的核心部分，在古代有一個階層叫做“士”，他們的思想就比較有代表性，可以來看看他們的“悼亡之情”。

　　蘇東坡追憶亡妻，詩云：“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通篇是追憶與徹骨的孤寂，讀來似乎能看到詩人孤獨(dú)憑吊的光景，然而在我理解里，卻是輕于生死，重于別情的，因此這傷感寫來并不凄慘，雖有“千行淚”“腸斷”等言辭，也不顯得絕望。

　　若說我的解讀有牽強(qiáng)曖昧之嫌，我們可以來看一個更典型的“士”的憑吊，《項脊軒志》中有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則可見一斑，年少時讀到這句，竟覺字字驚心，幾欲落淚。

　　筆者文辭平淡，無一字言傷，讀來卻是一片清孤，若要詳言那別離之苦，恐怕連篇累牘，終不能及。然而作者卻收斂節(jié)制于內(nèi)心的傷情，半遮半掩，讀者無意窺見，震撼無比。

　　古人崇尚情感的節(jié)制：淡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至于孔圣，則有“哀而不傷，威而不武”的訓(xùn)言相傳于世。每思及此，這之中的克己復(fù)禮，寧靜淡泊的訴求，和這“冥想之森”給人帶來的冥思，竟然十分相似。

　　世人皆待己國文化如瑰寶。作為中國的建筑設(shè)計者，我們無論向世界還是向自己，要學(xué)習(xí)的還有很多。

　　在那飛升的穹頂之下，人們逝去，離別，沉思，頓悟，形形色色，總不相同。那逝去的靈魂是否溶于蒼穹，回歸生命共同的本真了呢？遠(yuǎn)山蔚然深秀，蓮池一一枚舉，冥想之森，亭亭如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