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多的陽光傾城,就有幾多的夜色迷離。
有人在陽光下?lián)肀腋#灿腥嗽谝股飸汛粝搿?/p>
有時候,夜色里的夢想,也會光輝奪目到像個太陽。
但有時候,夢想還是在夜里顛沛流離后,掉頭走進了陽光。
常府街54號公寓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東野不是其中最高或最矮的那個,也不是最美或者最丑的那個,但肯定是最特別的那個。
前段時間,我們在公寓北邊的露臺抽煙,我說想看點書,他說是應(yīng)該看點書了,爾后在凌晨一兩點的時候他敲響我的房門,遞給我四本書角蜷起毛邊的東野圭吾,然后一言不發(fā)背著把吉他往電梯的方向去。
東野是他的藝名,不準(zhǔn)確的說,他是個歌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個浪跡天涯的假行僧,他的天涯從長白街的這頭到長白街的那頭,那些通常晚上七八點開始喧囂,第二天凌晨三四點歸于寂靜的燒烤店、龍蝦館,填滿了他的夜色,而白天,他在常府街54號公寓里呼呼大睡,很少見到陽光。
在他給我的四本舊書里,我第一本看了《白夜行》,里面有一句話: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我很興奮跑過去對他說:我大概能懂你為什么起這個藝名。他長期不見光的臉泛著干燥的白皙,撓了撓凌亂的頭發(fā),一瞬間暴怒:你他媽讓不讓人睡覺?
我口不擇言:你大白天睡什么覺?
他雙眼變換著情緒,最后大概是一種無奈的神色,擺擺手關(guān)上門。
前年夏天,我在長白街的龍蝦館里與朋友喝酒,他抱著吉他走進來,走過我們這桌,朋友很不耐煩的擺手,他微微點頭,穿過我們。隔壁那桌的男男女女叫住了他。
“你會唱什么?”
他把手里的歌單遞過去,一個被酒氣熏紅了眼的男人揮手一把推開,那張紙落到地上,被經(jīng)過的服務(wù)生一腳踩上去,留下一個布滿油漬的腳印。
“小蘋果會唱嗎?”
“歌單上............”
“會不會唱吧?”
“會!”
他彈起吉他,微閉著眼,開始唱歌,男男女女們繼續(xù)推杯換盞。
無人應(yīng)和。
一曲終散,他訕訕地在桌邊站了好幾分鐘,桌上終于有個女孩從粉色的長條錢包里抽出一張紅色百元大鈔,遞向他,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點潮紅,雙手去接。
紅了眼的男人一把奪過:“就這破歌值一百塊啊”。
然后從桌邊的找零里,抽出一張十塊的鈔票,甩在空中。
他沉默地彎下腰撿起那張十元鈔票和有油漬的歌單,欠了個身轉(zhuǎn)身離去。
再一次遇見是外地的幾個朋友來南京找我,我們在長白街上的燒烤店落座,菜未上齊,酒已過半,他走進來。
朋友叫住他:“兄弟,來首歌吧”。
他遞過歌單,朋友雙手接過來掃了掃:“來首《突然好想你》”。
他點點頭。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最怕朋友突然的關(guān)心,最怕回憶突然翻滾絞痛著不平息”
“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里?”
朋友凝視著他傾聽,聽著聽著忍不住大哭。
那時候我們都知道,朋友的大學(xué)戀人在前一天披上婚紗,嫁給了另一個人。
朋友招呼服務(wù)員搬來把凳子,轉(zhuǎn)頭對他說:兄弟,唱的真好,不介意坐下來喝一杯吧。
他愣了愣,坐了下來,拿起一整瓶啤酒和朋友吹了,朋友們紛紛叫好。
“你們還想聽什么,歌單上沒有的,只要我會唱的都行”。
我抬頭對他說:“哥們,假行僧,行嗎?”
他眼神似乎亮一下,笑道:“歌單上沒有,但是我會”。
那晚,喝了幾多酒,聽了幾多歌,最后變成了夜色的合唱。
朋友酩酊大醉,最后從包里掏出幾張錢,紅藍(lán)相間,塞給他。他極力的推開,朋友抱著他大力的拍著他的背。我們互相攙扶著,把朋友送到常府街54號對面的酒店,他也跟著去了。從酒店出來,我給他遞了根煙:“兄弟,唱的真不錯”。他羞赫地擺擺手,順便幫我點燃煙。
“走啦,你住哪?。?rdquo;
他指了指對面的常府街54號公寓。
我灑然一笑:“巧了不是”。
后來,我知道了他的藝名叫東野,在知道東野圭吾之前,我沒問過他為什么叫東野。
認(rèn)識之后,偶爾在一些店里相遇,他唱著歌單上有或沒有的歌,一曲畢,接過或多或少的零錢,朝我笑笑,走出去繼續(xù)走進另一家店。有時也停下來,跟我喝一杯。在公寓里很少遇見,只有在我失眠時,凌晨兩三點的時候在露臺上抽煙,有時他會走進來,同我一起看不遠(yuǎn)處華燈不眠的新街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他遇到的男男女女和唱過的一首首無人應(yīng)和的曲子。
更熟點的時候,他給我聽他自己寫的歌,然后滿眼期待的問我怎么樣,不等我回答又喃喃的自語,又能怎么樣呢。
我說:“這是條看不到陽光的黑路”。
他嘆口氣:“是吧,是啊”。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房間住進了個姑娘,在夏天走的不情不愿,秋天來的拖拖拉拉時,姑娘愛穿一身雪紡的米色長裙,偶爾能看到姑娘在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在電梯口送他。這時候,他會撓撓頭,對我說,這是這是,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口。我點頭笑笑,我是他朋友。姑娘對我笑的時候,露出一對小虎牙,然后對東野說:“早點回來,別客人讓你喝酒,你就喝,知道嗎?”
直到一天,爭吵聲和什么東西砸碎的聲音,刺破凌晨靜默的公寓,也吵醒了一個個熟睡的房間。我走進東野房間的時候,他大口的吸著煙,腳下是他那把吉他,弦斷了,木質(zhì)的碎片落了一地。
第二天,他在長白街夜晚開始人聲鼎沸的時候沒有出門。
第三天,我?guī)Я送赓u,放在他凌亂的桌子上,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第四天,我看著他大口大口的扒著前一天的冷飯。
第五天,他出門買了把新吉他,重新在長白街上浪跡天涯。
許久之后,他突然對我說:我昨天夢見她了,重新跟我說話,像以前一樣聽我唱歌,幫我整理凌亂的曲譜,在凌晨的時候?qū)ξ艺f,你回來了,餓嗎?
我:然后呢?
東野:我低下頭,想一如既往的去親吻她的時候,鬧鐘響了,正好晚上七點一刻。
那天晚上,東野出了事。
客人問他自己寫不寫歌,唱首原創(chuàng)。那是第一次有客人點他自己的歌。
唱完之后,客人說:什么雞巴玩意,滾!
他就抄起吉他,打的那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
然后,幾個啤酒瓶子落在了他的頭上、后背上,還有撅起的屁股上。
我第二天從公寓前臺口中得知,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病床邊坐了那個他時常夢到的姑娘。
東野努力的坐起來,包著嚴(yán)實的腦袋朝我點了一下。
姑娘說,你能幫我勸勸他嘛。
我對東野說:回去吧。
東野重重地點頭,然后疼的齜牙咧嘴。
姑娘轉(zhuǎn)過身去,手不停地在臉上抹動。
前兩天,我在一個失眠的夜里,從床底找遺落的打火機,翻出了東野送我的那本《白夜行》,已經(jīng)積了灰。
我翻開其中的一頁。
“所謂白夜,是被剝奪的夜晚,還是被賜予的白晝,將夜晚偽裝成白晝的太陽,是出于善意,還是出于惡意呢?我一直在思考這些,總之我已經(jīng)厭倦繼續(xù)走在這分不清白晝和夜晚的世界,我想走在白晝的街上。我的人生,就像是活在白夜中。結(jié)束吧,所有這一切為了你,也為了我”。
這段文字,曾被人用指甲深深的畫出一條深深淺淺的痕跡。
夜色里的假行僧,最后還是在陽光里擁抱了幸福。
其實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