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蟠中路出發(fā),過了二橋,行程兩百三十公里,歷時三個小時,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
七點多的時候,小鎮(zhèn)已經(jīng)一片靜寞,點點晚燈,偶有犬吠。
到了老宅的巷子口下車,祖父已經(jīng)在昏黃的路燈下等我,用渾濁濃重的家鄉(xiāng)話說,回來啦?
祖父背著手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后。同一條巷子,我想起十多年前,我牽著他的衣角就這樣走過了許多個春秋,只是那時候他的背影還不曾這么佝僂。
進了院子,許是聽見了聲響,祖母從廚房里走出來:“回來了,你三叔也剛到,吃飯”。
蒸了春節(jié)留到現(xiàn)在的香腸,一海碗我最愛吃的紅燒蹄膀,一兩盤蔬菜,外加升騰著熱氣的蝦米豆腐湯,才是口舌之間最動人的味道。
吃完飯說了些閑話,九點剛過,祖父便趕著我們?nèi)ニX。
一年睡兩次的床,一床被時常拿出來曬的被子,就理所當然地治愈了我在南京久久不能改善的失眠。
早上一睜眼的時候,天已漸亮,院子里傳來祖父壓低的咳嗽聲。我難得早起,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家鄉(xiāng)沒有南京的霧霾,天空藍的正好,昨夜可能下了場小雨,院子里有些濕漉漉的。四月頭的小鎮(zhèn),還是稍許有些涼意。
“起這么早啊,鍋里有粥”祖父對我說道。
粥是是柴燃起的火細熬的,佐了祖母親手腌的咸鴨蛋和蘿卜干,喝了三碗。
吃完早飯后,走到院子門口,鄰居家的爺爺在折清明要用的紙元寶,看到我:“早啊,什么時候回來的?”。
“早早,昨天晚上回的”話音剛落,我就有點尷尬,因為我是用南京話答的。
我趕忙用家鄉(xiāng)話又重復(fù)了一遍:“您孫子清明還回來?”
老人笑得有些悵然的回答:“打過電話說不回來了”。
我在老宅的門口閑逛。從我13歲離開小鎮(zhèn)外出求學,今年已經(jīng)過了13個年頭。
童年記憶里老宅前面那片泥地,幼時在上面玩過泥巴,也玩過扔玻璃球,砸出一個個小坑洞,一場雨過后形成許多小水洼。
已經(jīng)不記得什么時候被澆成了水泥地,可我好多次回來的時候都沒留意過。
斷斷續(xù)續(xù)有路過的家鄉(xiāng)人跟我打招呼,但許多已經(jīng)記不起名字,我只能訕訕的笑。
今年的清明,我們十一口人的小家族里,二叔家的妹妹遠在海南,三叔家的妹妹在紹興,都不回來。我父母在宜興、常州兩地,三號才能歸來,于是中午只有七口人聚在了一張桌子上吃飯。
祖父有些意興闌珊。
工作之后,因為父母也在異地生活,我一年只有清明和春節(jié)才會回老家。而我們這個小家族,也只有過年才能湊齊滿滿的十一口人。
一年除了那十天,只留下祖父母二人在家鄉(xiāng)。
今年過年祖父準備的年貨過多了,清明回來還有一些干貨上了餐桌,我突然也有些難過。
本來想先告訴他們,我下午就要回南京的話也沒在飯桌上講出來。
下午去上墳,祖父騎著三輪車,放著拜祭時用的一些祭品、紙錢,他回頭喚我坐到三輪車上,我搖搖頭說,難得走走路,我在你后面跟著。
年逾七十的祖父踩著車腳踏很吃力,我就一路走著一路搭把手推著。
前幾年殯葬改革,所有的祖墳都遷到小鎮(zhèn)西面的一處公墓里。穿過一條十多里被油菜花包裹的鄉(xiāng)間公路,就到了,路上也有很多上墳的外地牌照的車輛與行人。
到了墓地,我們把幾個祖墓周邊的雜草拔了拔,放上祭品,點燃了紙錢磕頭。
諾大的公墓里,揚起思緬的濃煙。
曾祖的墓地前后也葬了一些人,有些是祖父不出五服的親戚,有些許是他幼年的玩伴。
很多故人的后代可能是早已遷徙,無人祭掃,墓室墓碑都有些破敗,周邊雜草叢生。祖父嘆了口氣,彎下腰去清了清掃,叫我也拿點紙錢去祭拜下。
爾后他站起來,好一會立直了腰,望著遠處不說話。
“今年上墳的人好像又少了些”祖父有些落寞地往外走。
老人們年紀越大,似乎對于生死都不太計較,計較的大概只是身后,那一坪黃土上的雜草是否每年都有人來清一清。
我突然覺得,堅持每年清明回來,是對的。
回去的路上,我好幾次轉(zhuǎn)身回望,越過那一大片婆娑的濃煙。
幾十年后,那也是我最后的歸宿所在。
我還是下午要回寧,祖父什么話也沒有說。送我到巷子口,臨上車間對我說:“今年過年,最好能帶個人回來”。
我忍住不回頭看他:“嗯!爺爺,保重身體!”
車開了,我還是沒有轉(zhuǎn)過去看,但我知道,他肯定還是在巷子口,看著我遠去,就像他久久地站在那里,等著我回來。
我們大步的往繁華和霓虹里去,留下難以遠眺的背影,每個夜里早早關(guān)上燈的家鄉(xiāng)以及老人們的孤寂。
我又回到了南京,城市依舊喧囂,霧霾低垂,沖淡了我的悵惘。
我才明白,唯有站在了那片土地上,才有所謂的鄉(xiāng)愁。
而除了詩和遠方,我還有家鄉(xiāng)與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