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患抑郁癥的人，或許會對她語言所描述的那個“情緒世界”感到費解，但我相信，她說出了很多抑郁癥者的內(nèi)心感受。

　　作者｜JennyDiski

　　翻譯｜眠眠

　　來源｜利維坦

　　1963年，本文作者（右）與作家多麗絲·萊辛

　　我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這是我父母從小告訴我的。

　　“她是個情緒不穩(wěn)定的孩子。”

　　“你這孩子為什么這么喜怒無常呢？”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有被人稱贊為是一個歡快幸福，或是陽光的孩子。但我的確有一個清晰的記憶：在我六七歲時，曾經(jīng)在某個早晨醒來后從床上一躍而起，歡天喜地地去上學。然而我懷疑那一刻的我，究竟是為了照顧全家人的情緒，還是對于美好生活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的太像一場夢了。這是我對自己唯一一次正能量滿滿的記憶，雖然我確定還有其他時刻，但我的確想不起來了。

　　然而，對于童年時代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情緒本身”，那似乎是由幾種厚重的單色調(diào)陰影構(gòu)成的：在一個灰白且看不到邊的地方，一端是一個被包裹于柔軟封閉又溫和的影子中的夢境；另一端連接著一個黑暗陰森，天寒地凍的冰原。我總是身在其中，我的情緒就在我周圍，緊緊圍繞著我，但卻又無法觸及。而我，有時并不想出去，有時卻出不去。

　　“她總是有點兒莫名其妙。”當父親下班回來，母親會這樣跟父親數(shù)落我。這些話也許可以換一種表述：我有自己的情緒世界；我總是活在自己的情緒里；我是一個喜怒無常的孩子。“一個喜怒無常的孩子”描述了一個永恒的事實，而“活在情緒里”往往意味著那是一種最凄慘的情緒，可能持續(xù)幾個小時，而事實上常常持續(xù)好些日子。我并不認為任何一種狀態(tài)，都只是因為陷入了困境（雖然它們很容易發(fā)生并且經(jīng)常發(fā)生）。最初我的第一反應(yīng)通常是憤怒和滿滿的委屈感，一種出離憤怒的感覺——可能所有孩子們都經(jīng)歷過這種體驗——但到后來可能只會陷入自己的情緒中，遠遠地逃離。

　　有時候，當我的父母開始爭吵甚至廝打時，我就會感受到一種特定的情緒，它開始于痛苦或恐懼，并最終退潮。有時一些情緒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我完全不知所措。它們?nèi)绾暌话懔茉谖以谏砩?，將我浸濕在凄冷、陰沉和黑暗之中，然后又恢?fù)過來。一旦情緒由某個具體事件而起（雖然這些事情可能都是早已經(jīng)上演過的重復(fù)戲碼），它們總是會降臨在我身上，就好像這是我成長的代價。我時刻準備好去迎接它們，仿佛我生來就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從娘胎里開始就是這樣。我的父母意識到了這點，我也意識到了這點。我無法回憶起是從哪個瞬間，或哪個場合開始，我變成這個樣子的——哪怕我的回憶追溯到童年，那個我還沒有意識到危險，沒有沉浸在悲傷之中的童年。

　　我的父母站在我身邊，我在角落里游蕩，或是在地板上盤腿坐著，我的眼睛注視著地毯上的圖案。他們站著問我話，總是問同樣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你怎么了？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喜歡這個？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呢？過來，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你為什么這樣做？回答我！壓抑的情緒，正如我所說的，在我周圍創(chuàng)造了一個封閉的空間，將所有的困擾擋在了外面，就像一個全方位的盾牌。壓抑的情緒扼殺了所有困擾，把我從中救了出來，但同樣地，將我和它們分離，無法回答任何問題，我的聲音和肢體也不可能自己從里面游離出來。

　　事后看來，現(xiàn)在我可以使用敘述性的經(jīng)驗，對此作出解釋了。雖然我認為，完全沒有敘述的必要（對我來說，解釋這些并不是重點，就好比當你到達目的地后，火車就成了無足輕重的存在）。它到達了某個地方的深處，一片用身心體驗的深海，并被重重障礙圍住，就好像我的骨骼和皮膚還有一些其他東西，被強制禁閉于某個缺乏空氣的空間中，這種體驗超越了我的肉體。這是一個我不能呆的地方，但我又不能不呆在那兒。

　　我知道自己進入的這個地方，是我周圍的內(nèi)在空間——在那里我不能成為自己，不能呼吸，不能存在，但也不能不存在——甚至連這個空間也是如此。這是一個本不該存在的空間，一個沒有意義的地方，在里面甚至沒有任何有意義的事可以做，但是當我在它里面的時候，它就是全部。它是不斷下沉的負面情緒，不斷加深的黑暗。陰暗和障礙總是在增加，最終到達一個無法挽回和修補的點-——然后越進一步，超出我的想象。它是一場越來越不可思議不可能性的戰(zhàn)爭，它無限，永恒——可怕的永恒，我甚至覺得這是完全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在這個地方，這個狀態(tài)下，我置身于里面，而在我身外的世界，是我的所在，是發(fā)生的一切，是全部的為什么，它制造了包括內(nèi)和外的一切，而生活本身，就是很簡單的，非常簡單，卻遙不可及。我置身于一座孤立的島嶼，沒人能夠接近。然而，這種遙不可及正在讓事情變得更糟。永無寧日地持續(xù)惡化，在內(nèi)心的深處不斷地變得低沉、更加低沉，對于我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或以任何速度忘卻的，卻總是意味著更深的深度，令我膽怯，但我可以看到我來的路，或是我走向哪里。這大概是位于情緒之中最暗處的真相。它就像存活在這篇文字的段落之中一樣，在那墮落的速度下，任何劇情和拙劣的話語都無法表達它是多么可怕，它是多么地觸手可及，以及我是有多么地想逃離。

　　據(jù)我所知這種狀態(tài)是最可怕的，但我們無處可逃。在充滿深深絕望的暗藍色和身處海洋般的幸福之間，有一本完整的有關(guān)情緒的翻書畫（flicker-book）。我們認為“情緒”伴隨著我們的生活，將之著色，又遮蔽它們，事件和外部刺激一并創(chuàng)造出色彩，以改變我們?nèi)粘Ｉ畹那榫w。每當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譬如我們看到某場政治危機，看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只萌萌的貓，做了一場或好或壞的夢——我們存活于世界中，往往是有著恰如其分的情緒。情緒是一種被我們認為是貫穿“生活”的東西：一種在我們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無法割舍的基礎(chǔ)。

　　在充滿深深絕望的暗藍色和身處海洋般的幸福之間，有一本完整的有關(guān)情緒的翻書畫

　　我們或多或少都有關(guān)于“我們究竟是什么”的疑問，而我們的情緒可能會將這種困惑加深成極具風險的念頭，無論是暫時性的還是永久性的。就好像一艘在驚濤駭浪的比斯開灣（BayofBiscay）里，或者在充滿死亡氣息的風中行駛的小船。我一直在這兩艘船上，感受力量的膨脹或靜止，感覺自己像是風暴中或是時間流逝中的一個小玩意。然而有可能的是，我們所感知的本我，其實是海市蜃樓罷了。相比于能夠在任何時刻影響我們的情緒，它可能沒有基礎(chǔ)的形態(tài)，也沒有一致的語意。如果我們的心情是我們的生活，如果我們的自我是翻書畫：我們真正的自我，是由一個持續(xù)的情感色調(diào)所創(chuàng)造的，包含了我們的肉體和經(jīng)驗的環(huán)境——身體，心靈，世界——這個獨一無二的單一的自我，遭受情緒的不斷打擊的自我，會比被父母強加情緒的自我更加真實嗎？

　　雖然沒有人會在20世紀50年代這樣說，但顯然我是一個患有某種抑郁癥狀的孩子。當他們帶我去看醫(yī)生的時候，醫(yī)生會告訴他們已經(jīng)找出了病因：因為我很情緒化，而且正在遭受情緒上的痛苦，他會打開一瓶被稱為“營養(yǎng)品”的甜甜的糖漿，并繼續(xù)解釋說，喝下它我就會走出來。

　　可惜的是，我并沒有走出來。

　　?MartinRowson

　　這樣的診斷，只是一種有關(guān)于時間和社會風潮所給予的憐憫（也可以稱之為科學進步，如果你喜歡的話）。今天的孩子在襁褓之中就會被診斷成這樣那樣的“精神錯亂”，之所以這樣定義是因為你無法像看到肢體骨折或是發(fā)熱的感染那樣，清楚地發(fā)現(xiàn)它們。畢竟，人的大腦是看不見的，實際上對某些人而言甚至是不存在的，雖然現(xiàn)在有通過核磁共振掃描查看大腦活動的可能性，但是神經(jīng)成像在目前許多情況下仍然有如在驢尾巴上扎針一樣難。當你感覺心潮起伏時，可以在海馬體或杏仁體中看到明亮的彩色顯影，但它們是怎樣產(chǎn)生的，又為何會產(chǎn)生，依然很難被了解。我們可以拿神經(jīng)成像（neuroimaging）與顱相學（phrenology）相互比對，互作參考。如果我們能確定大腦里發(fā)生了什么，以及其基礎(chǔ)生物化學的工作原理的話，我們沒有理由再將任何疾病劃分為“精神”或“肉體”。

　　精神障礙診斷和統(tǒng)計手冊（DSM，TheDiagnosticandStatisticalManualofMentalDisorders）由美國精神病學協(xié)會出版，自1952年首次發(fā)布以來已有定期的修訂。而且專家小組已經(jīng)達成共識，每個版本都會進行一些改變，并改進一些現(xiàn)有的定義，為臨床心理學家和精神病醫(yī)師確認哪些被認為是心理障礙，以及如何基于患者呈現(xiàn)的癥狀來測試它提供幫助。2013年5月DSM-V（第五版）發(fā)布了。我所經(jīng)歷的最嚴重的抑郁癥，被稱為嚴重抑郁性障礙（majordepressivedisorder），然而關(guān)于它的產(chǎn)生以及低效的治療，在過去版本的DSM描述中，被劃分在慢性抑郁障礙和精神抑郁癥的診斷一類中。新的DSM-V現(xiàn)在則將其包含在持續(xù)性抑郁障礙（PDD，persistentdepressivedisorder）的診斷這一部分。

　　PDD具有一系列癥狀（例如感覺不到希望，入睡困難，嚴重的自卑），其中任意兩種必須存在兩年或更長時間，個體方能滿足診斷標準。患者具有悲傷和憂郁的特質(zhì)，通常在患者的幼年發(fā)病（童年或青春期），而且不像大多數(shù)抑郁癥那樣通常是暫時性的，具備自控特征的。DSM-V中估計，美國有0.5％的人口患有PDD/精神抑郁癥，但其他國家來源的數(shù)字更高。其原因仍不明了，但可能的因素包括遺傳學、兒童期缺失或家庭關(guān)系失衡，以及被孤立。它的特點是患者會認為“我總是會這樣”。到目前為止，沒有修訂的DSM給予PDD/精神抑郁癥的名稱為愁苦主義（miserabilism）。但是在我們大多數(shù)人所居住的常識世界，它足夠真實，但卻沒有什么幫助，這種如同“半滿或半空的玻璃杯”一樣，有關(guān)樂觀或悲觀主義的想法，涵蓋了DSM-V描述的全部內(nèi)容。它們對于我們這些認為自己只是生存在他們所說的愁苦主義世界里的人來說，實在是印象深刻。

　　《托尼奧·克魯格爾》（TonioKr?ger），托馬斯·曼（譯者注：《魔山》的作者）的一本中篇小說中，描寫了自閉、陰郁、笨拙的托尼奧，譴責他總是配合其他女孩“陷入對于舞蹈的癡迷中”，卻無視身邊那些公正、面帶微笑、風度翩翩的一干人等。這是一種用藝術(shù)語言描述的抑郁，但對我來說，當我以一個青少年的身份去閱讀它時，它簡直就是在描述我在這個世界上那種笨拙、不堪其擾的生活，而他對待生活的方式比我好得多。令我感到熟悉的惡劣心境，或是類似的情緒，可以輕易地在這部作品中找到。在亨利·詹姆斯的《大使》里，戈斯特里小姐向蘭伯特·斯特雷瑟解釋道：“你的挫敗感是常見的.....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能享受快樂.....”在《莫比·迪克》的第一段，伊斯梅爾這樣介紹自己：“每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變得嚴肅；每當我的靈魂中出現(xiàn)了一個潮濕發(fā)霉的十一月；每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棺材倉庫前不自覺地停留，回想起我遇到的每一場葬禮.....然后，我覺得我應(yīng)該立刻去海上。“梅爾維爾的另一個偉大的作品，《謄寫員巴特比》，簡直就是抑郁癥的守護神：神秘莫測、麻木卻不可思議地站在那兒、平靜而堅定地重復(fù)“我不喜歡”。相比于DSM，你的童年時代中《小熊維尼》里那頭驢子——屹耳（Eeyore）的反應(yīng)也許更能讓你理解PDD：

　　“早上好，維尼小熊。”屹耳陰郁地說。“姑且認為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吧，盡管我對此表示懷疑。”

　　“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

　　“沒什么，維尼小熊，沒什么。我們不能全部去這里，而我們有些人卻可以。這就是它的全部。”

　　“不能全部什么？”小熊維尼揉著他的鼻子問道。

　　“歡樂。載歌載舞。走吧，我們?nèi)ド鋮舶伞?rdquo;

　　我總是扮演屹耳的角色。我期望事情出錯、變得糟糕、一塌糊涂。我看到別人滿足就覺得不爽。我一直待在自己的負能量之中，人們都能明白，卻又不能理解為什么當其他孩子花了這么多時間在一起玩時，我卻花了這么多的時間在自己身上。在五到十歲的時候，這并非一個符合社會習慣的選擇，盡管伊麗莎白時代的年輕人對此趨之若鶩。他們把衣服精心斜披，抱著頭聽著道蘭（Dowland）的悲傷旋律，《莫里賽的一天》（theMorrisseyofhisday），在后來的20世紀里它也被稱為哥特音樂。這就是我所住著的盒子。但它并不是一個盒子，我真的想逃離它。我心懷羨慕地向外看著，但很清楚地知道我屬于哪里，我愿意去哪里。我感覺這就是我，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如今，心理學家和精神病醫(yī)生可以重新審視他們的DSM，并將我的癥狀稱為精神抑郁癥（DSM-IV版）或是患有PDD（DSM-V版）。當我在十幾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診斷為臨床抑郁癥，現(xiàn)在又被診斷為嚴重性抑郁障礙，雖然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藥物治療和干預(yù)措施，但醫(yī)學診斷并沒有告訴我，那個在我之外，從來看不到光明的一面，且不時陷入絕望和恥辱之中的脾氣暴躁的孩子，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當我囿于自我時，如果能夠看到精神抑郁癥或是PDD的診斷報告，是否會有不同的心態(tài)。它可以給我和父母們一個解釋：當你在一個令人費解的心靈框架中漂浮時，有一個可以給你貼上的標簽。單詞“錯亂（disorder）”不像以“itis（炎癥）”或“osis（病變）”結(jié)尾的詞語那樣，那么令人寬慰或是合情合理，但至少它會告訴你，你身上的某些東西不是靠計劃就能實現(xiàn)的。它也可以告訴你的醫(yī)生，你可能走不出來了。

　　“患有精神抑郁癥的人，同時有著患上更嚴重抑郁癥的風險。事實上，多達80％至90％的人會進而患上嚴重抑郁癥，”PsychCentral網(wǎng)站的一份報告中寫道，“而精神抑郁癥（PDD）患者的自殺概率與嚴重抑郁癥持平。”劍橋大學兒童和青少年精神病學教授伊安·古德耶爾（IanGoodyer）和一名實習兒童精神科醫(yī)生告訴我，他們認為PDD的診斷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治療兒童的方法，它提供了“一種微妙的方式來理解兒童的抑郁”。

　　古德耶爾教授研究了那些社交和教育過程有缺失，以及除開時常會自顧自憤恨（另一種障礙）之外的孩子。他們都是些悲傷的孩子，對周圍的世界缺乏社會和情感的興趣。古德耶爾教授不使用抗抑郁藥治療這些患者，只靠與孩子們談話來進行診斷，最重要的是，想要干預(yù)和管理這些兒童可能發(fā)生的風險，必須在他們的家庭中完成。他發(fā)現(xiàn)這些患者缺乏韌性，就好像他們?nèi)鄙倭吮韺悠つw一樣。當我問這些孩子是天生如此，還是由他們的后天環(huán)境決定時，他回答說，的確有家庭傾向的證據(jù)，但對于嚴重抑郁癥而言，任何新生兒的父母完全應(yīng)當了解，即使在出生起，有些孩子就已經(jīng)是“某類人”了。人的個性在診斷層面上被弱化了，但他依然引用了一句話向我澄清的句子：“基因產(chǎn)生，環(huán)境引導(dǎo)”【此釋義源自于彼得和讓·梅達沃夫妻（PeterandJeanMedawar）的“由基因?qū)W（Genetics）提出，由表觀遺傳學（epigenetics）引導(dǎo)”】。

　　位于倫敦東部的退休顧問、精神病醫(yī)生和皇家精神病學會的前副校長特雷沃·特納（TrevorTurner），也承認這一診斷。盡管作為精神病院的醫(yī)生，他經(jīng)?？吹交颊咛幱陂L期抑郁癥之后那些沉重的結(jié)局。他一生都忙于工作，以此幫助那些壓力爆棚且急需診治的精神疾病患者，他們需要資源有限的國民保健署（NHS）的幫助。他研究了有關(guān)DSM中的診斷，以及支持這種診斷方式的美國精神病學協(xié)會，并發(fā)現(xiàn)他們和他長期工作的國民保健署所采取的診斷方式并不相同：“DSM中所出現(xiàn)的精神障礙——躁狂抑郁精神病，精神抑郁癥——對美國的私人醫(yī)生幫助良多，為他們提供了另一種診斷、治療和計費的方式。”

　　特納并不否認長期抑郁癥的存在，但更傾向于以人類學對此加以解釋。有些人長期自我感覺不太好。他們疲憊不堪、郁郁寡歡，總是愛抱怨。他們只是不能像自己想要的，或是別人所認為的那樣，去做好一件事。他們覺得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是不正確的。這樣的人對他人總會帶來負面影響，很難共同生活。他們無法增加他人生活的價值，這變相地加劇了他們的孤立感。雖然他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們都有自己的“在出生時就被設(shè)置好了的情緒控制變量”，但對于抑郁癥的診斷，需要在很大程度上的改進，在切身的需求和期望上，我們應(yīng)該需要的是快樂。我們現(xiàn)在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你沒有積極地感受到“幸福”，那么你就會覺得自己生病了。如果你的朋友和家人認為你不夠快樂，或是不能使他們快樂，他們就會建議你去看醫(yī)生。雖然特納作為一名實習精神病醫(yī)生，使用各種精神藥物治療感覺非常不適的患者，但他也提醒我，在弗洛伊德那個時代，他對于“普通人的不幸”的定義，至少不是病理學意義上的。這并非是說他是對的，但可能說明了醫(yī)學診斷和精神病醫(yī)生，并不是解決我們精神困擾的良藥。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會越來越多地去思考那些古老的體液學說——膽液質(zhì)、血液質(zhì)、粘液質(zhì)和黑膽質(zhì)——由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提出，并被蓋倫（Galen）流傳出去。然而現(xiàn)在，人們認為人體可以達到一種物理化學上完美的平衡，卻幾乎從來沒有人能做到，這為體液學說中四種體液的多寡設(shè)定了準則。這些“體液”以可變的比例流過每個人。它們影響到一個人的個性或氣質(zhì)，并且四體液的失衡造成我們所有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弊病。

　　大概是因為關(guān)于最著名的神經(jīng)遞質(zhì)理論（neurotransmitters）對我們的心情和精神健康作用的爭議不斷——5-羥色胺（serotonin），多巴胺（dopamine），去甲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人們可能至今還在談?wù)擉w液學說。有關(guān)化學平衡的神奇想法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千年——即使我們認為當前的言論是由“適當?shù)?rdquo;科學所支持的，而早期的現(xiàn)代醫(yī)學是可笑的投機行為。它們依然有著自己的吸引力，并且是合理的。一些可測量的東西，可以通過對于抑制劑和增強劑的攝取來進行調(diào)整的想法，比起考慮消極的情緒或是那些更黑暗的視角來可能更誘人，在世界上也更有市場。

　　帶著類似于12世紀時希爾德加德·馮·賓根（HildegardofBingen）對于四體液學說的信心，《每日郵報》在2013年引用了皇家精神病學會的考斯莫·哈爾斯特姆（CosmoHallstr?m）博士和伯明翰市立大學的克雷格·杰克遜（CraigJackson）教授的言論都告訴我們，你可能不僅僅是個脾氣暴躁、憤世嫉俗或是反社會的人——你更可能是在誠實或是善良品質(zhì)方面有些障礙。

　　“精神抑郁癥與5-羥色胺的缺失有關(guān)——一種大腦中調(diào)控情緒的化學物質(zhì)……最近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可能是由多巴胺（另一種大腦中的化學物質(zhì)）不平衡引起的。我們需要一定水平的，比如多巴胺和5-羥色胺這樣的大腦化學物質(zhì)來發(fā)揮功能，如果分泌太少——或在某些情況下，分泌太多，就會擾亂這種微妙的平衡，可能會引發(fā)精神抑郁癥。”杰克遜教授說。

　　然而，雖然所有關(guān)于精神抑郁癥/PDD的診斷標準似乎都很適合我，但卻有一個強大的聲音在我的頭腦里徘徊，告訴我有些并非屬于診斷標簽的東西，才是導(dǎo)致我一直如此的罪魁禍首。

　　?MartinRowson

　　有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人抗拒藥物，而他們的理由是害怕這些藥物會阻礙他們繼續(xù)保持自我。醫(yī)生，朋友和家人（還有現(xiàn)在的《每日郵報》）則回答說他們是不正常的，認為他們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視角和方式來看待世界以及他們自身的存在。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拒絕服用抗抑郁藥，雖然在我20歲時，我曾服用巴比妥類（barbiturates）藥物進行自我治療，以達到我最渴望的目的：遺忘一切——那是一個把我從無法忍受的感覺中解脫出來的時期。這么熱衷于保留那樣的“我”，對自己而言是不能容忍的，然而我真的不能忍受沒有強大的安眠藥在我身邊構(gòu)建起緩沖區(qū)。但我依然有一個信念：我應(yīng)該繼續(xù)忍受這種麻木的日子，而不是永久地改變它。在我看來，我應(yīng)該繼續(xù)讓自己保持對真理的追求，這樣我才能找到事情的真相。我感到最緊迫的是在抑郁癥發(fā)作期間，以及在我慣有的心情低落時，我不得不認清事實，那些通常被自身和外部世界所滿足的人，往往都是透過一層充滿扭曲和自我安慰的玻璃來看待真相的，以此來無視那些丑惡和恐懼。

　　我依賴于巴比妥類藥物才能得以休息，但大多數(shù)時間我還是有所遮掩。我缺乏一個防護罩來隔絕開外部世界的可怕陌生事物，我本能地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了無生氣的殘酷宇宙中，在遠處我可以帶著痛苦（我已經(jīng)盡可能小心地使用這個字眼）確定無疑地看見真相。我對此毫無疑問。事實上，我現(xiàn)在毫不懷疑，即使有那層遮掩，在我的作品中出現(xiàn)的事物意味著我對此有所了解——因為我早就知道，在它們的背后隱藏著一個不可容忍的現(xiàn)實，一個陰暗的，非人的空虛，而這是在那些關(guān)于自身和世界的網(wǎng)絡(luò)故事背后的真相。

　　在我最好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接受“無意義”只是一種成長。所有誠實而具備思想、又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們必須清楚這一點。但其實我覺得它是無法忍受的，我從來沒有達到某個令我可以心無雜念地生存狀態(tài)。我也不覺得人類社區(qū)或關(guān)系網(wǎng)可以修復(fù)它。這是我內(nèi)心中的一個非常不成熟的想法，它讓我郁郁寡歡，而且我猜測它為我的寫作提供了一個潛在的主題。談?wù)撜胬硎潜夭豢缮俚?mdash;—雖然在我看來，這似乎總是暗示著一種難以接受的真理，那是我生命中一種絕對、有意識且迫切的命令。我從不喜歡堅守這種浮夸的道德規(guī)范，但它卻一直在那里。它并非真正的信念，而是一種伴隨我之存在的必然。如果這不是我童年的情緒的話，它就是我抑郁癥理論的核心。這便是我的絕望。

　　我非常不喜歡那種認為寫作（或是“創(chuàng)造力”，這是一個令我覺得茫然和尷尬的詞語）具有治療作用的想法。我從不記得在寫了一些東西之后會感覺變好——除了短暫的成就感之外。然而，我有著很好的運氣讓我成為了一個作家。我可以用寫字的方式拯救我的生命。無論如何，它給了我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方式，讓我以這樣的方式來控制那個我無法逃避的自己。我對自己的悲傷和憤怒，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有時會得到某些人的反響，這些人也有足夠的運氣懂得寫作，或是使藝術(shù)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馬丁·羅森（MartinRowson）為《衛(wèi)報》繪制了面目猙獰的政治漫畫。我和他談?wù)撍膭?chuàng)作，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與其生活經(jīng)驗的聯(lián)系。

　　“噗噗噗的聲音，是幼兒用于減輕不適感時所發(fā)出的，也是嬰兒最早能夠發(fā)出的聲音。我們必須笑對那些無法忍受的事，”他繼續(xù)說，“很多事情都很可怕，所以我描繪了這些可怕的事物。”但他所傳遞出的絕望，令他的讀者去嘲笑那些富人和大人物。“我的工作就是讓人們嘲笑他們，以此來折磨他們。”

　　他每天把自己對世界的憤怒記錄在紙上，然而當這樣做的時候，他會沉浸一種令自身滿足的狀態(tài)之中。每天四小時的水彩畫工作，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冥想，或是一種平靜。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親和力、容易接觸的人，而不是一個異類。但我卻不能體驗這樣的寫作，我永遠不會被描述成為一個可愛的人，但是和羅森的交流，令我體驗到了一種快樂，這是一種當我和那些人交流時經(jīng)常能體驗到的快樂，而那些人在別人看來擁有一個黑暗而消極的內(nèi)心世界。

　　笑是我與他人建立關(guān)系的方式，也令我知道哪些人可以和我建立關(guān)系。我不確定學術(shù)性的精神病學中存在關(guān)于幽默和絕望之間關(guān)系的研究，但在讀了塞繆爾·貝克特（SamuelBeckett），托馬斯·伯恩哈德（ThomasBernhard）的作品，看了馬丁·羅森或史蒂夫·貝爾（SteveBell）的畫作之后，我習慣于聽取那些受迫害或被壓迫人群的趣事，并且它顯然是我黯淡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的抑郁癥可能會持續(xù)不斷，忍受著低落，我們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于每天帶著抑郁情緒醒來，并且已無法看到光明的那面，我們可能自己驅(qū)散快樂，并將其當做一場有關(guān)真相的陰謀，但在我看來，只有當我們這些悲觀主義者分享那些關(guān)于世界的陰暗觀點時，我們才會笑出來。

　　有關(guān)作者

　　珍妮·迪斯基（JennyDiski），英國作家。此文寫于2014年，2016年4月28日，迪斯基死于癌癥。迪斯基少女時代曾有過被作家多麗絲·萊辛非正式收養(yǎng)的經(jīng)歷，在萊辛去世后，迪斯基將這段記憶寫進了《感激》（InGratitu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