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蘋果CEO庫克宣布出柜的第二天,大學(xué)同學(xué)Z邀我吃飯,并向我公開了同志身份。我自然十分吃驚,但更多的是懊惱?;叵肱c他十多年相處,以為很了解對方,但竟未發(fā)現(xiàn)他一直處于陰云之中。在國內(nèi),公開出柜十分艱難,因為不確定會遭遇怎樣的眼光。也可能為此而喪親失友、丟掉工作學(xué)業(yè)、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這樣的案例并不少見。因此,十多年來,Z一直將秘密緊鎖,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惶恐。這些年,他一直不談戀愛,我們以為他專心事業(yè),或是要求太高。其實不然。他越來越清晰地了解內(nèi)心。
Z最后還是選擇了移民。他即將要飛往南太平洋一個島國了。這次會談,除了是向我坦白外,還是來告別的。雖然他萬分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但他執(zhí)著地尋找一個更能包容的地方。
我非常痛恨自己。在這十幾年的相處間,我或許也扮演了可惡的角色。大大咧咧,粗枝大葉,沒看出Z的痛苦,更不要說給他足夠的理解。如果他有一個足以袒露心跡的朋友,可能不至于毅然離去。說到底,我們的社會還有諸多不完美。對同性戀者而言,缺乏色彩,包容不足,存在著偏見,甚至敵視。
Z抬頭看天,“最放不下的,還是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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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戀的父母,這是一個非常獨特的人群。他們基本是異性戀者,但同性戀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家庭里。
某一天,他們在操心子女的婚事時,子女突然告訴他:“我喜歡同性。”這時候“天都塌了”。他們忘不了子女“出柜”的那一天。馬上“理解”“認(rèn)可”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是質(zhì)疑、憤怒、哭泣。在他們的講述中,“丟人”“徹夜未眠”“晴天霹靂”“心如刀絞”,這些詞反復(fù)出現(xiàn)。
這不難理解。從社會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男婚女嫁思維已成定勢,人情禮數(shù)已成學(xué)問。這讓同性戀長期與“性變態(tài)”“流氓”“不要臉”等負面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母親的第一反應(yīng),往往就是“孩子是不是學(xué)壞了”“變成流氓了”“是不是教育出了問題”“讀書太多把腦子讀壞了”“看了不該看的電影”等等。
所以,父母往往成為同志最直接的迫害者。在很多同性戀子女眼中,父母“可憐又可恨”。
Z的母親,一開始接受不了真相。她想方設(shè)法把Z的性取向“扭過來”。一方面,Z媽媽還四處帶孩子進行“治療”;另一方面,說服、威逼,甚至驅(qū)趕其男友。在哭鬧中,整個家庭陷入了僵局。Z透露,他還知道更絕的案例,比如毆打、以死相逼、斬斷經(jīng)濟來源等。越是年輕的同志,遭到的傷害就越大。
父母的舉動無疑是出于愛。但以愛為名,如果缺乏理解,會帶來更可怕的傷害。就像強迫孩子參加補習(xí)班的家長、強迫孩子報考不喜歡專業(yè)的家長、強迫孩子學(xué)樂器的家長……簡單粗暴的家長之愛,往往是孩子最痛苦的回憶。豆瓣小組“父母皆禍害”,就以多個“控制與反控制”的例證說明了這一點;但這個道理,同志們恐怕感悟得尤其深。我突然意識到,這一代人,都是“紅旗下的父母”——出生在1950、1960年代,在紅旗下成長,接受國家主義話語,思想正派,性格堅韌,婚戀觀保守,同時缺乏彈性與柔性,難以被說服。子女的同志身份,無疑觸動了他們最不能接受的一條神經(jīng)。
不少子女,在父母的鐵腕下妥協(xié),走進了異性戀婚姻。最近,一位專欄作家寫了一篇文章《戀愛不及時,相親遇同志》,大齡女青年看了大驚失色。確實如此,很多同性戀者迫于長輩的壓力,隨便挑了一個相親對象,與之成親。常見的橋段是,一個大齡女青年突然嫁給“男神”,以為撿到寶了,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個Gay,婚姻就像一場噩夢。對同志來說,這同樣很痛苦。我問Z,同志與異性結(jié)婚,婚后生活怎么樣?Z反問,“你跟一個男人上床時,你什么感覺?”我啞然。
有一天,Z對媽媽說:“我妥協(xié)可以,但我不想害了無辜的妻子。”
他媽媽聽后,關(guān)上門,再也沒說過這個話題。
?。ǘ?/p>
有必要再次強調(diào),同性戀不是病。
20世紀(jì)90年代初,美國國家衛(wèi)生研究所(NIH)一個研究小組發(fā)現(xiàn),位于X染色體上的等位基因Xq28(所謂“Gay”基因)能夠預(yù)測男性的性取向。因此,有學(xué)者初步認(rèn)定,“男同性戀性狀的出現(xiàn)是受到了基因的直接影響”。更有說服力的是貝利與皮拉德的“雙胞胎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卵雙胞胎中如一人是同性戀,另一人是同性戀的幾率是52%;而在異卵雙胞胎中,這個幾率是22%;而普通兄弟(不同年份出生)的幾率則更低,只有9.2%。這個案例進一步說明基因與遺傳在性取向中的決定性因素。
隨著人類臨床醫(yī)學(xué)的進步及對同性戀問題研究的深入,漸漸發(fā)現(xiàn)同性戀者不是“異常人”,他們是正常的,就如人群中會有一定比例的左撇子一樣。
1990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把同性戀從公認(rèn)的精神病名單中去掉。1998年,美國心理學(xué)會和美國精神病學(xué)會公開聲明,反對同性戀轉(zhuǎn)變?yōu)楫愋詰俚闹委煛?001年,《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biāo)準(zhǔn)》第三版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名單中剔除……
“同性戀不是選擇的結(jié)果,父母不能轉(zhuǎn)變孩子的想法。”中國社會學(xué)家李銀河說。
2013年6月,一個新聞讓全世界同志們感到釋然——美國最大的反同性戀團體“出埃及記”(ExodusGlobalAlliance)正式宣布解散。這個宗教團體多年來一直宣傳“信仰拯救同性戀者”,其主席阿蘭·錢伯斯(AlanChambers),自稱是“曲變直”的案例,娶了妻子,并四處講學(xué),宣揚“同性戀可以治愈”。它之所以解散,是因為阿蘭·錢伯斯“終于演不下去了”。他坦白自己依然喜歡男人,并稱“什么同性戀治療都是胡言亂語,99.9%的同性戀者忍受了治療項目,但是無助于轉(zhuǎn)變性取向”。于是,一座罪惡的城堡倒塌了。
捷報接踵而來。幾天后,美國最高法院終于撤銷了聯(lián)邦同性婚姻禁令DOMA。它意味著美國從此獲得了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理論依據(jù)。從那時起,聯(lián)邦政府不可以再拒絕承認(rèn)同性婚姻??鐕园閭H終可為彼此申請美國綠卡。那一天,白宮門前的草坪上,滿是慶祝的人群,人們撐起一面巨大的彩虹旗——“世界本就不只有一種顏色的,它是五彩繽紛的”這是“他者運動”的一個著名口號,“彩虹”也是同志們自我標(biāo)榜的圖騰。
近20年來,同性戀合法化運動取得巨大進展,成為“他者運動”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很多同志揚眉吐氣,終于擺脫了無光的暗夜,戰(zhàn)勝了捆綁在身上的道德枷鎖。更多與同性戀相關(guān)的文學(xué)、影視作品的出現(xiàn),他們也嘗試著發(fā)聲。這事件說明,世界正在發(fā)生一些可喜的變化。
(資料圖:2014年9月27日,巴拉圭亞松森,一對戀人攜手參加同性戀游行。CFP供圖)
?。ㄈ?/p>
2014年11月8日,在香港舉行的LGBT(男、女同性戀者以及雙性戀者和跨性別者)大游行,近萬人參加。人數(shù)比去年多了一倍。媒體發(fā)布了照片,這些主流敘事之外的“他者”,穿著色彩鮮艷的衣服,驕傲地展示著。
但有兩點,媒體沒有透露:
第一,游行隊伍中,大陸人占了相當(dāng)比例,很多同志從北上廣深等大城市趕到香港,參加了這場盛會。這說明了香港同性戀大游行不僅是香港的事,也成為大陸同志的一次展示。Z也借助這個機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進行了一次自我釋放。
第二,游行的不全是同性戀者,不少異性戀者也加入了進來。他們大多是同性戀者的親友,其中不乏年過半百的老人。他們從最初的“迫害者”,變成了“支援者”;從此前的感覺丟臉、感到害臊,變成與子女一起“抗?fàn)?rdquo;。這是游行中最感人的一刻,意味著理解與包容萌芽的出現(xiàn)。
參與了游行的D媽媽,在博客上寫下這么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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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我眼里,仍然和過去一樣健康正常,一樣優(yōu)秀聰明。經(jīng)過兩年多的學(xué)習(xí)和溝通,我終于清楚地知道:孩子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和我們一樣,是大自然造就的,不需要改變,也不需要都和異性戀一樣結(jié)婚生孩子等等,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愿,和自己喜歡的人生活享受情感就好。我有些坦然,心情完全不一樣了,也不再胡思亂想。我告訴兒子:我支持你!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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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明的父母,成為第一批站在同志身邊的異性戀者。在大游行中,還有很多同性戀者的親友,對話題關(guān)注的人士,加入聲援的行列。還有女權(quán)主義者、少數(shù)族裔、殘障人士等,成為了LGBT的同盟軍一位“同爸”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解放全人類的口號誰都會喊,但具體地尊重一個人,幫助一個人卻很難做到。”
事實上,同性戀問題的本質(zhì)是人權(quán)問題,關(guān)乎社會對個體的寬容和尊重。這問題不僅關(guān)乎國家法律制度,而且與傳統(tǒng)文化、社會包容度等因素有關(guān)。無論是社會還是家庭,你是否足夠尊重個體的選擇?面對同性戀子女,你是選擇理解還是施以棍棒?你是否給孩子足夠的空間?是否有足夠的公共機構(gòu),幫助困惑的群體……之前,他們都選擇了“隱形”,直到今天,我們慢慢看到他們的面目。一位從事志愿服務(wù)的北京工程師(異性戀)說,“原來他們不是小眾,而是大眾”。一些主流話語外的“他者”,終于讓我們看到。這恰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
但這還不夠,目前,站在彩虹下的父母還不多。更多的父母依然在打壓。現(xiàn)實社會對同性戀者的寬容度也不夠,存在太多“玻璃門”。普羅大眾依然“談同色變”。丑化、矮化同性戀者的文藝作品并不少見。一位自詡開明的媒體同事說,“他們偷偷搞同性戀我不反對,為何要上街游行呢?”顯然,在她“不反對”的背后,沒有認(rèn)識到自己的偏見——覺得這是丑惡的、只能偷偷進行。而同性戀者之所以上街,就是要證明:愛一個人不是丑惡的事,這是個體的權(quán)利……
更糟糕的是,國內(nèi)依然存在著一些醫(yī)療機構(gòu),聲稱可以治療同性戀。一度有人宣傳“厭惡療法”能治好同性戀,就是通過用針扎、涂氨水,加重對同性的厭惡感。這更多是一種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既然同性戀不是病,就沒有治好一說。這些機構(gòu)要么是知識陳舊,要么就是利用父母的抵觸心理,純粹騙錢牟利。
Z就說過,“不得不離開中國,因為依然存在著巨大的壓力”。確實,目前而言,國人依然未能正視這個話題,更不要說為他們創(chuàng)造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美國同性戀平權(quán)運動從石墻事件算起,至今也有40多年,也是從敵對、仇視逐步變得寬容,讓同性戀者“驕傲”地走上前臺。同樣的故事,在每個國家上演著。這場運動,是個體發(fā)動的一次偉大抗?fàn)?,是尋求理解、尋求尊重的抗?fàn)?,是共建美好未來的抗?fàn)帯K粌H屬于同性戀者,也屬于異性戀者——一個有厚度、豐富和堅實的社會,才是我們熱愛的社會,它不應(yīng)只有一種顏色。
目送Z的離去,我希望,10年后他會回來。屆時,一個更美好的社會將等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