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6的反戰(zhàn)電影談起

　　近期的經典戰(zhàn)爭電影，一部是李安拍攝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BillyLynn'sLongHalftimeWalk）。

　　一般的英雄電影和戰(zhàn)爭電影，死幾十、幾百個人就跟擠蕃茄醬一樣。

　　但在這個故事中，極度清晰的4K和120幀技術，極度逼真的描述了戰(zhàn)爭中，任何一個小人物的死亡──無論敵友──都會帶給心靈無比的震蕩。

　　林恩和戰(zhàn)友，分別有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反應，對光線、聲音刺激非常敏感。

　　電影《拯救大兵瑞恩》（SavingPrivateRyan）中的米勒上尉，也有類似反應，明明身體無恙，他的手卻總是不住顫抖。

　　一個真實生命通過我們的手，從溫暖到冰冷，就像我們的人生，永遠無法回頭。

　　另一部是MelGibson執(zhí)導的《血戰(zhàn)鋼鋸嶺》（HacksawRidge），電影上映之初有許多質疑，畢竟一個死守信仰，堅持不拿武器，卻能在二戰(zhàn)戰(zhàn)場中活下來的士兵，聽起來簡直比主角威能的英雄電影更胡扯。

　　但這部電影拍的是史實，談的是戰(zhàn)爭，是信仰，更是一個人性尊嚴與自由。

　　「因為個人價值觀不愿意拿槍」，這是人權嗎？

　　從臺灣人的角度，對這個議題挺有感的，臺灣的男人都要當兵，除了部隊服役，還有所謂的「替代役」。服替代役的役男按照專長，于軍事訓練后，在公家機關、軍警消防、醫(yī)院等單位服務。

　　這個制度其實是從韓國開始，韓國男人要當兩年兵，而且是在北緯38度線和北韓對峙，有生命危險。

　　多年前韓國有年輕人因為信仰，不愿拿槍，幾經爭取，韓國首先嘗試替代役制度，如今臺灣也是學韓國這一套。

　　李安和MelGibson，他們都從不同角色的視角，闡釋了戰(zhàn)爭的無情。

　　就像斯大林所說：「死一個人是悲劇，死一萬個人是統(tǒng)計數(shù)字?！沟珱]有誰的生命僅僅只是統(tǒng)計數(shù)字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有家庭、朋友和生活圈。

　　一個人的死亡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慟、家里多了一張空椅子、再也擁抱不了的愛人，孩子再也聽不見爸爸的聲音。

　　戰(zhàn)爭，是悲劇。

　　我以為還有一部「非典型」的反戰(zhàn)電影，值得去看，就是新海誠的新作《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投射的世界觀

　　心理咨詢師薩提亞（VirginiaSatir）曾提出「冰山理論」，她說所謂的「自我」就像冰山，只有很小一塊浮現(xiàn)于公眾，為我們自己和他人所知。更多的自我在海平面之下，潛藏著自我最大的部份。

　　成長，就是逐漸認知更多「冰山下的自我」，更好的自我整合。

　　每部電影也是一座冰山，投射出創(chuàng)作者內心的冰山。

　　用冰山理論來說，《你的名字》浮在表面的故事是「跨越時空的愛情」，潛藏在冰山底下的是「戰(zhàn)爭的陰影」。

　　這個陰影影響過去二十多年日本戲劇的面貌，直白的《螢火蟲之墓》、側寫時代的《阿信》、托勿言志的《哥吉拉》等，前兩年福島核電廠事件，又再次讓人聯(lián)想起當年原子彈對民眾心理的戰(zhàn)栗。

　　這份戰(zhàn)栗影響著不只一代日本人，《你的名字》冰山下，隱約指出著這份心理陰影的影響：

　　1.關五郎的火災

　　二戰(zhàn)對日本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扭轉了一個國家的信仰。

　　其中的標志性事件是美軍投下的原子彈，其中第一枚投在廣島，《你的名字》中，主角踏上山峰，看見小鎮(zhèn)中央的湖，解讀出第一次的「關五郎火災」，應該是隕石掉落造成的事件。

　　隕石坑，就像原子彈爆炸后的殘跡。

　　關五郎火災的后果，如三葉奶奶所說：「失去了信仰，僅留下祭祀的儀式。」

　　事件的起因則是一個謎。

　　原子彈是結束二戰(zhàn)的重要事件，打擊的不僅僅是日本，也包括當時的日本軍國主義。

　　當時日本國內對海外戰(zhàn)爭的情況，在缺少現(xiàn)代網絡等信息資源的情況下，完全受控于國家掌控，所以一般民眾對戰(zhàn)爭的實情根本一無所知。

　　許許多多報喜不報憂的新聞，激化年輕人從軍的廣告，讓日本國民陷入集體無意識的瘋狂之中。

　　就像關五郎的火災，可能是隕石造成的災害。而當時被投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日本，廣島民眾根本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災害就發(fā)生了。

　　在往前追溯，當時天皇已無實權，是政治家和軍人訂定了侵略的方針，包括偷襲珍珠港的事件，最終導致一系列國內的災難。

　　《你的名字》中，三葉的父親如同二戰(zhàn)時主張戰(zhàn)爭的軍人和政客，他們和天皇信仰決裂，如同三葉的父親離家前所說的「你們一家都是騙子」。

　　戰(zhàn)爭中，天皇便已逐漸褪去神格色彩，直到今日剩下一些象征意義存在。又好像靖國神社，過去被神格化的烈士，從現(xiàn)代角度看，尤其就被侵略者的角度，或許只是一些愛國屠夫。

　　可以說，關五郎火災，結束了系守村中村民的信仰，留下徒有形式的儀式，暗喻著天皇信仰的喪失。

　　2.迪亞馬特彗星的二次沖擊

　　回想一下迪亞馬特彗星分裂的畫面，從地面角度看，宛如一架轟炸機投彈的身影。

　　從電影中看，從迪亞馬特彗星分裂出來的隕石，撞擊系守村造成的隕石坑比關五郎火災的隕石坑小。

　　二戰(zhàn)投在長崎的第二顆原子彈，威力也比第一次投在廣島的那一顆「輕微」，結束了戰(zhàn)爭。

　　正如兩顆隕石完結了系守村的存在，第一次是信仰，第二次連儀式都消滅。現(xiàn)實中，隨著日本在二戰(zhàn)中的失利，建立起現(xiàn)代議會政體，天皇退出政治實權之外。

　　也意味著日本人的信仰，隨著兩顆原子彈的余震，進入物質豐富，但信仰缺乏的現(xiàn)代社會。

　　有人說新海誠終于在《你的名字》拍出一部美好結局的電影，但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其實是活生生的悲劇。

　　關五郎火災后，雖然系守村的人們不再了解信仰的原貌，年輕人甚至嘲諷這些信仰不合時宜。就像在這個年代還懷著二戰(zhàn)前期對天皇的信仰，同樣讓人感到荒謬。

　　可是第二次隕石的沖擊后，盡管在瀧穿越過去，三葉知曉未來，進而挽救了村民的性命。

　　但當瀧和三葉再次見面，我們看見的是一個上班族打扮、生活在東京的三葉，這時她完全沒有巫女的靈性，只是一個平凡的城市居民。

　　這個結局其實很可悲，因為系守村盡管村民活了下來，但上千年的信仰，一個文化的血脈，就這樣徹底消失于人世。

　　§現(xiàn)代人的鄉(xiāng)愁

　　《你的名字》不僅是一部純愛電影，新海誠訴說了日本近代至現(xiàn)代，遺失信仰的這一代，以及若能改變過去的向往。

　　電影中，我們能彌補遺憾，但在現(xiàn)實中，遺憾永遠都在。

　　上海作家徐錦江，在《愚園路上》這本追憶過去上海的散文集時，他說：「失去老建筑是悲?。皇ダ辖ㄖ?，同時失去老建筑背后的故事也是悲劇。」

　　回頭看現(xiàn)在的日本，或者其他有千年歷史的文化，好比中國，我們在現(xiàn)代化、西化的過程中受到外國軍事、經濟與文化的影響，有正面，也有負面。但許多傳統(tǒng)的美好，都在追逐現(xiàn)代化的行動中消逝。

　　每一次的拆遷，拆掉的不只是一座弄堂或四合院，還包括幾代人的記憶。

　　就像《你的名字》中，瀧和三葉他們不記得彼此的名字。當一代一代人不得不轉移我們的所在地，在新的文化下遺失舊的傳統(tǒng)，我們也正在遺忘故人的名字。

　　現(xiàn)在許多孩子，他們早不記得當年為社會貢獻良多的先進，這些先進的偉業(yè)成為歷史，成為無人問起的名字。

　　我想起十多年前，日本電影《K20-怪人二十面相》中的設定，電影開頭字幕：「假如日本沒有參與二次大戰(zhàn)?！?/p>

　　電影架空在一個不存在的時空，日本沒有參與二戰(zhàn)，社會祥和、人們活在每好的君主立憲社會。

　　然而，現(xiàn)實中我們永遠不可能改變過去。就像對于經歷原爆的日本人，如果有人可以在原子彈投下之前，穿越時空告訴民眾「快逃！」，甚至讓當權者意識到戰(zhàn)爭將付出的慘痛代價。

　　又像《活著》、《霸王別姬》等電影中描述的那一代人，若是沒有那些運動，或許就能避免某些生離死別的悲劇發(fā)生，可這個「或許」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我們無法穿越時空，改變過去。

　　§結語：人們總是記不住歷史的名字

　　接連看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血戰(zhàn)鋼鋸嶺》和《你的名字》，不禁想問：「過去戰(zhàn)爭的教訓已經夠多了，為何還有人渴望新的戰(zhàn)爭？」

　　不堪回首的往日，我們能學到教訓；往日的美好場景，有待我們繼承。

　　許多人的名字都被遺忘，可是因為這些人，我們才有現(xiàn)在生活的安逸與榮景。

　　他們的名字應該被記住，卻總是被遺忘，正如人們總是學不會歷史教訓，一錯再錯。

　　從這點切入，你說瀧跟三葉的相遇很美好嗎？

　　實則《你的名字》中的瀧，瀧看見彗星與分裂的隕石，他的第一反應是「好美啊！」

　　隕石毀滅系守村，應當是全國重要的災難性新聞，但瀧在和三葉換身之前，對這場三年前發(fā)生的悲劇，既不在意也不重視，就當沒發(fā)生過一樣。

　　看似浪漫的故事背后藏著暗喻，暗喻歷史學家湯恩比的名言：「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

　　最后，我想起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中，米勒上尉對獲救的瑞恩說：「好好活著，別辜負大家?！?/p>

　　多年后，當瑞恩帶著家人去米勒上尉墓前致意，仍不斷問家人：「告訴我，是不是一個好人，沒有浪費活著的每一刻？」

　　也許這才是《你的名字》冰山下，瀧和三葉相遇的潛在寓意。

　　當我們重新正視過去的歷史，而且不是從數(shù)據(jù)，而是從一個人活生生的生命歷程去理解，我們才能學會真正的慈悲，記住故人的名字，活出以我為名的人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