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點半，精神科的病房很安靜，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病人們都在熟睡，我也剛忙完在值班室的床躺下，準(zhǔn)備休息。

　　“嘟嘟！”電話尖銳地響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醫(yī)生，收病人了。”護士簡潔地在電話里說了聲，我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就掛了線。

　　無奈地起床，穿上掛在門背后的白大褂，剛走出值班門，就看到住院總從另一個房間出來了。

　　收個病人還得勞煩到老總？我心里有點納悶。

　　“一個舊病人，躁狂癥又發(fā)作了，在家里打人，砸東西。”老總兩個黑眼圈大大地掛在眼眶上，他幾乎已經(jīng)24個小時沒有合眼了。

　　“哦？很嚴重？”

　　“是吧，大半夜從省外過來，家屬聯(lián)系時說基本控制不住病情。”

　　“過來幫忙推床吧。”夜班的護士把病床從封閉病房里推了出來，今晚就一個值班護士，真是有得她忙活了。

　　“家屬沒法帶病人上樓，我們下去接吧。”

　　精神病區(qū)在頂樓，有一個封閉病區(qū)是收治病情重的病人，主要是為了防止病人有過激和出逃的行為。

　　我們仨人都很疲憊，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聽到病床的四只滾輪咕嚕咕嚕地碰撞著地方，發(fā)出的聲響回蕩在整個安靜的住院樓里。

　　來到住院部門口，外面仍下著雨，地面的水洼在微弱的路燈下反射著淡淡光亮。

　　我看到了一輛面包車以及病人的家屬，分別是爸爸、媽媽、丈夫和幾個親戚。光線很暗，我沒有看清他們的面孔，可交流中深切地感受他們的焦慮和擔(dān)心。

　　病人睡在了車里，但是聽家屬講，只要稍微一點動靜，她就會醒過來。

　　我們冒著雨，躡手躡腳地幫助家屬把病人轉(zhuǎn)移到病床上，慶幸病人沒有被弄醒，只是稍微呢喃了幾句，趕忙把病人約束起來。

　　返回病房的路上，我終于看清了這一家人的模樣，病人是一個年輕的女性，赤著腳，手腕上可以看見淡紅的帶印，應(yīng)該家屬在病人躁狂發(fā)作的時候有阻止控制過病人，而家屬每個人臉上都掛了彩，一臉的疲倦，殷紅的抓痕分外明顯。而病人爸爸傷得最重，整個左眼完全淤青了，眼皮厚重地耷拉著，看東西基本都模糊了，聽說是被病人一腳踹到的。

　　把病人送進了封閉病房，用上了藥物，感覺這一家人那根繃緊了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了些，而我先讓病人爸爸去急診處理眼睛問題，開始向其他家屬詢問病人的病情以及過往的病史。

　　丈夫嘆了口氣，緩緩道出了病人的所有情況。

　　“她叫小涵，是我的夫人。”

　　小涵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女性，結(jié)婚5年了，但2年前因為生活壓力以及情緒問題，開始出現(xiàn)了精神情感障礙，曾在我們醫(yī)院就診，明確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治療好轉(zhuǎn)后帶藥出院，也定期返院隨診。本來小涵的病情控制得很不錯，但是因為她希望能夠有一個孩子，有一個做母親的機會，半年來開始自行把藥物減量，逐漸病情出現(xiàn)反復(fù)，仍未重視，最后在停藥后終于病情急劇加重。家屬多次勸解病人無效，即使悄悄把藥物塞進每天的三餐里仍被小涵發(fā)現(xiàn)扔掉，這一次小涵再次躁狂發(fā)作，進展到出現(xiàn)毀物傷人的行為，家里被砸得亂七八糟，家屬大劑量地使用安定促眠藥仍未能控制小涵的情緒，最后靠著鎮(zhèn)靜劑才勉勉強強把小涵穩(wěn)住，就立馬千里迢迢送了過來。

　　小涵的病史相當(dāng)長，跟小涵的丈夫交談中，丈夫講得非常仔細，很多病情的發(fā)展、用藥的調(diào)整都記得清清楚楚，看得出平時照顧得很貼心，但講到最近半年，丈夫多次搖頭嘆氣，責(zé)備自己當(dāng)初存在僥幸心率，沒有堅持讓她繼續(xù)服藥，釀成這樣的后果。

　　“我們結(jié)婚挺久了，而她只想有一個小孩，她就想能有一個做母親的機會，她跪著哭著求我說不想吃藥，我心一軟……”

　　“現(xiàn)在…我…不想…什么小孩了，我就想…她能…好……”最后丈夫在我面前情不自禁地啜泣，聲音哽咽，話都斷斷續(xù)續(xù)。

　　這個男人真的很愛他的夫人啊！

　　大概的情況都了解后，我讓其他家屬帶他去休息。又恢復(fù)了安靜的醫(yī)生辦公室，只剩下了我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此刻顯得分外刺耳，但我需要把這個病人的情況記錄下來，這是我的工作。

　　回想著剛才的一切，所有家屬似乎都被掏空了精力，臉上掛著愁容，找不到一絲生氣，就剩下疲憊和無力感，就像溺水后發(fā)現(xiàn)如何掙扎都看不到希望，身體不自覺地下沉。

　　精神病的治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有一蹴而就的治療手段。這對于中國社會里的一個家庭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家里的人需要承擔(dān)很多莫名的壓力，來自很多無知的人。很多精神病病人來看病卻不愿意住院就是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出問題了，但不愿承認自己真的生病了，因為一旦住了院，他們覺得他們身上就被打上了一輩子都抹不掉的丑陋烙印，身邊的人會投射來異樣的眼光。而社會里大多數(shù)人同樣缺乏包容力，一旦知道某人是精神病病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排斥和回避，其實他們跟其他病人一樣，只是精神心理生病了。

　　小涵的病情很重，在鎮(zhèn)靜劑效果減退之后，開始出現(xiàn)躁狂癥狀。精力異常旺盛、說話滔滔不絕、大吼大叫，還帶著暴力傾向：吐口水，砸護欄等等，家屬一出現(xiàn)封閉病房門口，小涵只要看見了就開始罵人，有多難聽罵多難聽，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無數(shù)次小涵的媽媽看了兩眼后就看不下去了，躲到角落里默默抹眼淚，不忍心自己的女兒變成這樣，而小涵爸爸的左眼暫時是看不見了，需要行手術(shù)治療。

　　大多數(shù)女人都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幸福美滿的母親，一手牽著自己心愛的孩子，跟她說說笑笑，看著她一步一步成長。

　　小涵不過只是想要一個做母親的機會，只是想擁有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權(quán)利，只是機會和權(quán)利還沒夠著，就已經(jīng)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并痛徹心扉。

　　世界如此不公，叫人心酸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