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活在世上，都知道面對現(xiàn)實的真相并不容易，有時甚至十分痛苦。為什么面對現(xiàn)實這樣困難呢？難到一個地步，需要一次內(nèi)在革命才能讓我們看到現(xiàn)實的真相?

　　一個根本的原因是，雖然很多人會極力否認，但其實在我們每個人本性深處，有一種難以滿足的對愛的渴求；同時我們也有一種潛在的恐懼，害怕別人不愛我們。

　　愛對高等動物十分重要，愈高等的動物，愈需要愛來維系生存。一個人若沒有了愛，就會走向死亡；因此，縱然我們不覺得自己渴求愛或怕被人排拒，但其實我們都十分恐懼不被人接納。這些感受可能深藏在我們不自覺的意識中；在不知不覺間，這些感受會明顯地影響我們的行為，并扭曲我們對周圍事物的看法。

　　我們對愛的渴求，既深又難以滿足，且極恐懼被人拒絕；所以，我們難于面對現(xiàn)實。我們不敢面對一些關于自己和周圍人的事實，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我們極恐懼這些事實會令我們失去所需要的愛。

　　恐懼一直支配著我們的行為

　　我們對愛的迫切需要源于生命早期。童年的遭遇尤其重要，若得不到足夠的愛護，就會傷害整個人的成長，這個影響會一直延展到青少年期；而愈早期的傷害就愈具破壞性。

　　雙親并非完美、世界并非完美，并且兒童很容易誤解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由此我們便知道，那些潛存在我們里面對事物扭曲的看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兒童并不了解成年人，他們可以誤解最仁慈的行動；換句話說，他們不單會因著虐待或殘害而受傷，舉例說，兒童有時得不到他或她渴求的呵護，原因可能有很多，并非必然是因為缺少愛?？赡苣赣H病了，或正為別的事而心煩意亂；又可能有人勸誡父母不可寵壞孩子，或是家中另一個孩子正面對危機，需要父母全心照顧。但對一個孩童來說，很容易把這些理解為沒有人愛他。

　　兒童在整個童年階段都會有時正確、有時不正確地覺得自己被人排拒。這是什么意思呢?簡單來說，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有很多機會養(yǎng)成對事物的扭曲看法；而這些對自我、別人和宇宙歪曲了的理解，很容易令我們在生命中作出不健康、甚至危險的抉擇。如果要我們從自己根深蒂固曲解了的世界觀中回轉(zhuǎn)過來，重新正視現(xiàn)實，實在需要一次大地震。

　　如果好父母也可以令子女對現(xiàn)實有扭曲的看法，不良父母造成的傷害就更大了。一個兒童分辨善惡的能力，往往受父母的行為影響而大大削弱。舉例來說,當一個兒童被父母虐待，日后他長大了，很有可能同樣虐待自己的子女，縱然他的內(nèi)心極不愿意。同樣，一個受到性侵犯的兒童，日后長大了亦會性侵犯其他兒童。一個早年失去父親或母親的兒童，長大后亦很有機會得精神抑郁癥。我可以舉出很多這樣的例子；在這些事例中，早年被排斥拒絕或感到被排斥拒絕的經(jīng)驗，往往令人產(chǎn)生扭曲的、不切實際的思想。

　　你可能會說，我也有一個不愉快的童年，但我的思想仍很有條理，我也能客觀地看自己?？上В聦嵅⒎侨绱?。我們都想相信，我們的感受不會限制自己的邏輯思維；但事實上，感情因素的影響遠超過我們所能理解。我們的所見所聞,往往在我們理解事物的過程中,被大大扭曲了。

　　感情是邏輯思維的成分之一，當我們?nèi)晕匆庾R到所想的事之前,感情已起了作用,影響了我們的思想。感情就像過濾器，令我們不能準確地聆聽別人的說話。

　　可惜，極少人在襁褓時就得到足夠的溫暖及柔軟的擁抱，我們在孩提時往往都會經(jīng)歷被人拒絕的恐懼（無論那是真的或只是錯覺）。因此，到我們長大成人后，都沒有充分準備好去處理被人拒絕的恐懼?？v然我們不察覺，但其實恐懼一直支配著我們的行為。

　　心理分析為什么無效

　　現(xiàn)在我們或許可以隱約看見，為何改變的過程是這樣痛苦。要改變，你先得面對現(xiàn)實——你是一個不太討人喜歡的人。這種意識隱含著以下問題：如果他們知道了我是這樣的，會怎樣想？你恐懼遭人拒絕而不敢問這個問題，并在不知不覺間忘記自己不好的一面。

　　我們一生無一例外都是這樣。在社交場合中，我們盡量隱藏自己不好的一面；對于無法隱藏的表現(xiàn)，我們亦會找些借口。要我們面對自己的軟弱，等于要我們承認自己并非想象般可愛；這令我們恐懼再沒有人愛自己，從此變得孤單、被人遺棄。

　　如此說來，要治療我們把現(xiàn)實扭曲的毛病似乎相當容易。如果我們所有的問題都源自早年的一些錯誤理解，那么我們只要把這些錯誤發(fā)掘出來，加以糾正便可得醫(yī)治了。

　　這大致是早期心理分析家所采取的做法。弗洛依德及其門生能正確地理解到，我們很多問題的根源都深藏在無意識中；但我相信弗洛依德一派的人把問題低估了，以為只要能發(fā)現(xiàn)及處理好隱藏的痛苦，就可使人回復正常行為。

　　但一般來說，接受心理分析的病人并不比沒有接受這類治療的人，更能經(jīng)歷徹底的轉(zhuǎn)變。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學會了用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術語來討論自己的問題而已。

　　我相信人不能產(chǎn)生真正改變的主因，在于他不肯承認宇宙中存在一套道德架構。罪咎、羞恥和恐懼等感覺，并非只是我們思想的投射；自童年開始，我們就需為自己的行為和態(tài)度負責，即使是那些源自錯誤理解，或因曾受虐待而作出反應的行為也不例外。

　　我提到這一點，是因為有些人尋求記憶治療或內(nèi)心治療。這類的治療法，其起源可追溯到早期心理分析學的教導。其過程是將一個早期的記憶從無意識的隱藏處重新發(fā)掘出來。這樣做的目的，是把這些回憶與一些令人得安慰的聯(lián)想（如耶穌的形象）結(jié)合起來，以得到治療。可惜，除非我們同時去處理事件的道德層面，讓回憶的人有適切反應，否則，這類治療并不能為人帶來永久的改變。

　　一個人如果要得到真正的治療，必須面對自己如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以及從前曾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需要饒恕別人，也需要經(jīng)歷被人饒恕。這必然帶動一次十分徹底的觀點重整。如果忽略了這個原則，我們追求記憶治療的努力可能徒勞無功；只有悔改才能產(chǎn)生決定性的作用。我見過一些人不斷禱告，以追尋自己問題的深入根源，但一直以來，他們的心卻不肯悔改，充滿驕傲。

　　我們都傾向以精神失常的角度看世界

　　當我不能正視現(xiàn)實時，其實我是透過精神失常者的眼光看世界；雖然我處于脫離現(xiàn)實的狀況中，我仍能正常地運作。我的心理并不健康，甚至可以說我有精神病，但一般人仍會視我運作正常。

　　我認為在醫(yī)學及心理學上對精神病所下的定義并不完全。我們很少人生活在現(xiàn)實中；但只要我們能與人彼此適應，分享共同的幻覺，又或可以理解其他人的幻覺，我們便認為自己在精神上是正常的。只有那些在機能上有障礙的人,我們才稱為精神病人。

　　什么令一個人成為機能上有障礙的精神病人呢？當我們不能照顧自己，或危害自己及周圍的人，我們便算是在機能上有障礙。不過，我們大部分人，甚至可以說所有的人都活在與現(xiàn)實脫節(jié)中；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是精神失常的人。

　　由于我們生活在一個人人都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社會，所以我們說自己是正常人。我們對事物各有不同的扭曲看法，有些人偏向這方面，另一些人則偏向那方面；由于我們都懼怕失去愛和被人拒絕，所以都寧愿活在非現(xiàn)實中。

　　精神科醫(yī)生兼作家史柏克認為，我們都傾向以精神失常的角度看世界，因此，我們?yōu)樽约褐圃炝瞬簧偻崆F(xiàn)實的地圖。這些地圖涵蓋了我們對現(xiàn)實的理解，而我們就靠這些地圖穿越生命的海洋。

　　史珀克認為，我們是透過書本、傳媒、與他人接觸、與現(xiàn)實的互動而產(chǎn)生了我們的地圖。這些原料來源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扭曲的，而我們對這些數(shù)據(jù)的理解也同樣是扭曲的。

　　若我們要認真面對自己及周圍的世界，就必須年年月月地去更改自己的地圖。每日不斷地去面對現(xiàn)實，是得著自由的唯一途徑。大多數(shù)人不能忍受不斷修正人生地圖的痛楚，于是放棄了去理解現(xiàn)實，而甘于只擁有固有的地圖。

　　有些人在少年時期已經(jīng)放棄了去理解事物真相；在往后的日子亦滿足于這種少年人式對生命的看法。另一些人則停留在中年：他們的人生地圖細小零碎，對世界的看法既狹隘又錯誤。一般人到了中年的后期，都放棄再努力；他們肯定自己的地圖完整，而世界觀也正確（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們對任何新的信息已不再感興趣。

　　我們一旦采取了這種態(tài)度，便會處處為自己的地圖辯護，任何人如果挑戰(zhàn)它的可靠性，我們都會感到不快；任何挑戰(zhàn)我們對生命看法的論據(jù)，都會使我們恐懼。我們會指出這些新信息為錯誤、危險、異端,是魔鬼的作為，要對它口誅筆伐；我們甚至企圖操縱周圍的環(huán)境，使它與自己的觀點相符。

　　不論我們屬于什么背景、種族和信仰，史柏克的理論在某程度來說，都很切合我們的景況。由于我們只是人，我們對現(xiàn)實的掌握都很有限，對自己的了解亦遠不及我們認為的，但由于我們所持的地圖是我們?nèi)ダ斫猬F(xiàn)實的唯一線索，所以我們可憐絕望地抱著它不放，仍然拒絕作新的學習。

　　被神拒絕的恐懼

　　真正深遠而持久的轉(zhuǎn)變，只有透過悔改——內(nèi)在生命的大地震而來。悔改本身牽涉道德因素:如果我需要改變，就一定是做錯了某些事情，得罪了某人而必須做一些補救工夫。這個轉(zhuǎn)變不光是涉及心理因素。如果轉(zhuǎn)變只停留在心理層面,只是處理了童年時代種下的問題，那還不夠深入，絕少能產(chǎn)生深遠而持久的改變。除非我能夠進入這個宇宙的根本架構里去，與它調(diào)和，否則任何轉(zhuǎn)變都是不完全的。在這里，我們要再一次面對被人拒絕的恐懼。

　　非基督徒有時會覺得信徒將神當作感情的拐杖；在某種程度上，他們說得不錯，的確有不少自稱基督徒的人，制造了自己的上帝——這個上帝具慈祥及令人安慰的面容，與神真正的面目有點不同。

　　如果有些人將神當作拐杖，則另一些人會因不自覺的恐懼，而刻意逃避神這個觀念，因為他們害怕自己會被神拒絕。試想，被人拒絕已是這么恐怖，若被那位創(chuàng)造我們、又真正了解我們的至高者拒絕，豈不是更恐怖嗎?所以最好就是當他不存在。

　　精神科醫(yī)生和心理學家，有時會在這題材上捉弄人。我的精神科老師知道我曾經(jīng)做過宣教士，而他們對自己的反宗教立場很有信心，所以湊合了一筆賭注，大家來猜測我何時會放棄宗教信仰，若誰的答案最接近，就可以贏取全部獎金。

　　一個接一個精神科老師問我：“約翰,你在童年時發(fā)生了什么事令你需要一位神來給你安慰呢？”由于我在事后很久才知道有關賭注的事，所以每次當他們這樣問，我都感到有點錯諤。不過很快我便學會以攻為守。我會反問他們：“我對你也有同樣的疑問——在你幼年時發(fā)生了什么事，令你對神如此恐懼?”

　　他們大都會說：“我并不懼怕神。”我會繼續(xù)追問，“哈哈，你已進入否認的狀態(tài)。如果你不是懼怕神，那為何你總是離不開這個題目？你為何不停提起這個問題！”我在十年后才知道他們打賭的事，我不知道那筆賭注的最終下落，但我自信我問老師們的問題是有根據(jù)的。

　　無論一個人的宗教立場如何，他的基本心理狀況仍是一樣都害怕面對現(xiàn)實。假如我們不肯面對事實，那就始終無法有真正積極的轉(zhuǎn)變。

　　悔改令生命產(chǎn)生真正的改變。如前所述，如果沒有驚天動地的徹底悔悟，我們很難在人生方向上有真正而持久的轉(zhuǎn)變?；诟目梢粤钅愕娜松匦麻_始；它甚至可以治療精神病。

　　悔改讓精神病人痊愈

　　我受精神科訓練初期，就遇過一個因悔改而得痊愈的精神病人。他的改變并不是受了大有能力的傳道人之影響；甚至也不是因為如我般半熟練的精神科醫(yī)生醫(yī)好了他。

　　那是我在?？茖嵙暤牡诙?，被他激怒了，竟把任何精神科的技巧都忘得一干二凈。在還未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時，神跡就在眼前發(fā)生。這個神跡發(fā)生在一位四十歲的單身漢身上，他在一間全科醫(yī)院的精神病房已住了幾個星期，他堅信自己患了癌癥。我們告訴他并沒有患上癌癥,可是他一直不肯相信。他全身無力，失去食欲，長期失眠。我們給他精神科藥物和抗抑郁藥，但全都無效，最后我們給他十次電極震蕩治療，但情況仍沒改變，所有治療似乎全都無效。

　　我叫他到辦公室，希望弄清楚他的問題所在。他提及早年的生活，告訴我有兩件事仍很困擾他。很多年前，他曾違背醫(yī)生的勸告飲一樽啤酒；更重要的是，他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逃避了兵役。他有些朋友在歐洲陣亡了，令他感到很內(nèi)疚。很奇怪，他對兩項罪竟然感到同等的不快，他正在經(jīng)歷著“幸存者的罪咎”，而且長時期抱有異常的罪咎感。

　　在我們的交談中，發(fā)生了很奇妙的變化，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門突然打開了，彼此的心靈毫無阻隔地相遇。我問他:“你有求赦免嗎？”“我十分渴望被赦免。”“你屬于哪個宗教?”“俄羅斯東正教。”“你的神甫教你怎樣尋求赦免呢?”“通常我們會去告解?？墒悄怯惺裁醋饔?我很少去。”“倘若你有告解，為什么神要赦免你？”“因為基督為我們受死和流血。”“那為什么還要擔心?”“因為我實在太壞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很憤怒，大聲對他說：“你太壞是什么意思?”他也像我般提高了聲浪，大聲說:“我不配他的赦免。”我對他說:“不錯，你真的不配。”他驚愕地抬起頭來，說:“我不能騙自己，我必須贖罪。”你可能不信，當時我變得更加憤怒，對他說:“你是誰，竟敢說基督的死不夠你用？你是誰，竟敢認為要將你那可憐的贖罪加添在神的大恩之上？難道他的犧牲不足以救贖像你那樣的人嗎?”

　　我們彼此凝視，然后他一面哭泣一面禱告。我希望自己清楚記得他說出的每個字。人的第一次禱告，有種無法形容的新鮮感，特別是他仍未學會各式禱告術語。在我記憶中，他大概說了如此的話:“神啊,我不知道，我真的很難過，現(xiàn)在向你道歉，我是無意觸犯你的。”隨著是更多的抽泣、涕淚，我遞給他一盒紙巾，只聽見他繼續(xù)說：“神啊,謝謝你……太奇妙了……我不知道事情竟會如此。神啊,我不知該說什么，但謝謝你，我真的無限感激。神呀，謝謝你！”我一面為他禱告，他一面用紙巾抹去面上的眼淚。我平常禱告流暢，但也被他激動的情緒感染而打了折扣。他握著我的手，雙目有神地說:“醫(yī)生，多謝你，為什么從來沒有人把這事告訴我呢?”

　　我們停止給他任何藥物。其后的一個星期里，我每天只是跟他打個招呼:“早晨好嗎?”我希望由其他人記錄他的進展。他們在病歷上寫道:“進步神速，不再有情緒抑郁或胡思亂想，開始切實計劃未來。”之后有一天他對我說:“醫(yī)生，我知你很忙，但我想跟你談談。”我們一坐下他就說:“醫(yī)生，我不知應該怎樣表達,不過我覺得自己從前一直瞎眼，現(xiàn)在才開始看見。”他從未讀過圣經(jīng)，也未唱過任何圣詩；可是他卻幾乎一字不差地用上了圣經(jīng)和詩歌的話語。我一面跟他談話,一面檢查他的精神狀態(tài)。他不再有抑郁，也沒有躁狂的跡象，只是仍有一點妄想和虛無的幻想。他差不多完全康復了。

　　其實，悔改主要并不是感到歉疚，而是對現(xiàn)實重新理解。我的憤怒令他突然醒悟自己真正的罪，是輕看了神在基督里的憐憫，于是他實時改變，承認自己對神的態(tài)度錯誤，而其他轉(zhuǎn)變和釋放亦接踵而來。不到一星期，他的精神抑郁已煙消云散。接受了一套前所未聞的對現(xiàn)實的理解，結(jié)果徹底改變了他的病情。醫(yī)院全體人包括高級醫(yī)生、社會工作者、心理學家、護士和我都同意這一點，他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徹底痊愈。

　　我從來沒說過悔改應該成為醫(yī)治精神病的標準方法；但是，由于悔改源自對現(xiàn)實的領悟和接納，悔改的經(jīng)歷肯定會令我們更切合現(xiàn)實。我只是想指出,當人在不愿意悔改而產(chǎn)生精神病癥的時候（有時主要是這個原因），悔改可以醫(yī)治這類精神病。

　　神讓我們看見自己的真實景況，除了對神大愛的深刻感受之外，沒有別的事情更能推動我們?nèi)ド钋谢诟?。從感情的角度來說，沒有其他事物能更深地感動我們。